驯养玫瑰(115)
她慌乱无措地找出记录给庄和西打电话。
打通之后听到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年纪应该接近五十,很稳重:“小姐昨天晚上出了点交通事故,现在人在医院,还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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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胡代挂了电话,微微颔首站在卫生间门口:“何小姐说马上过来。”
庄和西正在抹口红,偏暗的红色让她本来就没什么血气的脸更加惨白:“语气怎么样?”
胡代:“很着急。”
庄和西垂眸低笑,神色不明。胡代看到她把口红盖套回来,拇指轻压,发出“咔”的一声。
胡代立刻上前去接。
却见庄和西针孔明显的手背漫不经心一转,只用一次的口红被扔进了垃圾桶。
“去给她买点早餐,”庄和西从卫生间出来,站在矮桌边换高跟鞋,“要有樱桃和李记的蛋糕。”
胡代看了眼庄和西左脚僵硬的动作,垂首应道:“好的。”
庄和西:“吃多少剩多少,拍照发我微信上。”
胡代眼眸微动:“小姐,这是?”
庄和西不紧不慢地提了一下裤腿盖住“左脚脚背”,转过身来:“这是即使我现在就要出门,不能亲眼看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也能从她吃剩的食物里判断,她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
胃是情绪器官。
庄和西额角的伤只有一块创可贴贴着,因为无法完全覆盖伤口,加上她刚才洗漱、化妆的过程影响,有血忽然顺着她侧脸流下来。空气安静一秒,透出诡异。庄和西慢动作抬手抹了抹,接住胡代递过来的本该贴在额角的纱布,继续刚才的话:“她心情好,当然好;不好了,我就得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她好。”
说话的人语气温柔粘缠,字里行间都是对对方的体贴细致。
如果不是胡代因为脊背窜凉抬眼,看见面前的人脸侧挂血、眼神冰冻,她几乎都要信了。
“好的,小姐。”胡代把眼皮垂下来说:“早高峰路况不好,我已经让司机在楼下候着了。”
庄和西脸侧的血已经处理干净,纱布扔在桌上:“我没安排的事不要自作主张。”
“好的,小姐。”胡代毕恭毕敬地答应一声,把新车钥匙递给庄和西。
庄和西抬手接住。
胡代又弯腰拿起矮桌上一枚寻常得,都有些生锈的扁平钥匙递到庄和西手里。
很快,高跟鞋的“哒哒”声消失在门口,病房里只剩刺鼻的消毒水味。
胡代关了门,回身看到阳光透过玻璃窗斜进房间,包容、温和,像极了昨天晚上庄和西刚到回家时,和她打招呼的模样。一转眼,她浑身阴冷从楼上下来,整个人被无形的低压包裹,与周遭祥和悉数割裂,看得人心惊肉跳。
胡代不放心,立刻叫了司机一起跟上去。
跟了两个路口,到第三个的时候,前方飞驰的车子忽然掉头,朝反方向开。
胡代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让司机留神。
果然下一秒,她们所在的车子被从后面撞上来,“砰”地一声,刺耳的刹车在盘山公路上响起。
胡代不是一惊一乍的处事风格,确定人没事后立刻松开安全带,想下车去看庄和西。
手刚碰到车门,耳边传来“叩叩”两声——车窗玻璃被人敲响。
胡代转头看到庄和西额角冒着血,站在星月不现的黑暗里。
“不要跟着我。”
……
胡代吐了口气,心说还好跟上去了,不然庄和西就是因为脑震荡晕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发现,那她百年之后还哪儿有脸去见庄煊。
胡代打开病房窗户,去给何序买早餐。
何序浑身发冷,身体失去控制一样持续抖动着往住院部跑的时候,庄和西刚好打开她那间即将到期的出租屋的房门。
生锈的钥匙被拔出来装进口袋。
门在身后“咔”一声关上。
庄和西站在门口,房屋里的陈设一览无余——粗制的单人床、无纺布简易衣柜、一张桌、一把椅、一个单独隔出来的,方方正正,小得可怜的卫生间,怎么看怎么窘迫。
偏偏主人是个勤快的。
要不是闷热发霉的味道一直在往庄和西口鼻里钻,她几乎都要以为这里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厚重灰尘之下,完全可以看出它原本的窗明几净,床铺是温馨的米色,牙刷缸上有活泼的兔子,窗台上早已经枯死的绿植、堆在墙根的劣质健身器材、满墙大明星庄和西的照片……
庄和西站在桌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往日的风采,抬手掀开罩在桌上的防尘布。
是一张旧到油漆脱落,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个笔筒。
庄和西手指抹了抹笔筒的兔子耳朵,在充斥着霉湿气的房间里笑出声来,短促、低冷,让周遭一切变得更加死寂。
庄和西在那片死寂里拉开椅子坐下,想象某人伏案用功的画面——连盏台灯都没有,也不怕把眼睛看瞎。
忘了。
她缺钱。
缺得不惜在自己腿上割一个口子也要拿到能赚钱的工作,哪儿舍得买台灯。
那怎么舍得给她买一个上百块的?
“呵——”
当然是为保住工作了。
聪明的小孩儿。
还知道把它固定在床头柜上,免得又被摔碎,又要自己破费。
“笃,笃,笃……”
被后背抵高的椅子前腿不断砸在地上,透出一种规律的诡异感。
庄和西嘴角带笑,仔细回忆上一个夏天的房车上,禹旋为给何序求情说的那番话。
——姐,你不会理解穷到束手无策时的那种急迫。
——何序周围能帮上忙的都是穷人,那债就只能自己还,生活自己讨,有时候累急了,难免走岔路。
禹旋这话没错。
她当时还对何序反感,就已经听进去,并且理解了,于是给姜故打电话,卖面子,告诉她“有个小孩儿的脑袋被狗啃了,没空也要抽空给她拾掇拾掇。”还是拾掇漂亮一点。
现如今,她就差把身家性命送给她了,又怎么会武断地评判她的难处。
……但那难处要客观公平,而非裴修远口中的“你真以为她喜欢你?喜欢你就不会拿着从你身上赚的钱,去养另外一个女人!”
耳膜被尖锐的声音刺破,靠着椅背的人陡然翻了面目。
庄和西周身被阴冷的暗色包裹,伸手拉开桌子左侧唯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不知道从哪儿收来的宣传单、小卡片和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变得非常厚了,可见里面记了主人多少秘密。
庄和西拿出来一页一页看,从安静死寂的清晨一直看到人声鼎沸的傍晚,异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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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24日,晴
今天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一共送了十五个小时的货,只赚到200块钱,有点少,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不是很开心。
想想又觉得没关系,妈妈也是这么辛苦过来的。
她撑得住,我就也撑得住。
就是突然有点想她。
一转眼,她都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
好快啊。
她这辈子好辛苦啊。
2000年年初生下我的时候,她身体还没恢复,爸爸就不要我们了,嫌她是个整天和锅铲打交道的厨子,身上都是油烟味,嫌我是个姑娘,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我很小就知道这些事,也知道方偲姐姐是她从福利院领回来给我作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总是在忙着赚钱,没有太多时间陪我。
可其实她是很好的人不是吗?
没嫌弃家里不会说话的小姑娘,还收养了一个别人不要的大姑娘。
然后她就更不懂了,为什么好人要被嫌弃?
为什么街上的人也都喜欢对她们家指指点点,说她们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一个没人要的姐姐和一个三岁才会说话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