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玫瑰(280)
但裴挽棠就是没有一点要把何序假手他人的意思,所有事情一律包办。她向来体面,三天的连轴转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得疲惫。
很快又是两天。
胡代送饭进来的时候,裴挽棠刚洗完澡,正在吹头发,她犹豫了一会儿,侧步挡住只把头发吹到半干就因为听到何序咳嗽,急匆匆跑出来的裴挽棠。
裴挽棠脸上的疲惫和急迫一沉,冷得瘆人。
胡代:“小姐,您去隔壁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何小姐。”
裴挽棠:“让开。”
胡代:“您的身体状况不好,再这么熬下去,何小姐没好,您先病倒了。”
裴挽棠眼神冰冷,一字一顿:“我说,让开。”
胡代不动,她已经忍耐五天了,今晚就是天王老子来,她也不能在放着裴挽棠不管。
何序在不远处的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裴挽棠身上的低压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是不再控制的暴戾:“胡代,我记你照顾过我妈,不想和你动手,你别逼我。”
胡代:“就是因为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照顾你妈,你出生了又一路照顾你,亲眼看着你长大,再看到你出事,阿挽,你心疼何小姐,我也心疼你啊。你真要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和你妈交代?”
裴挽棠:“不用你交代。”
胡代:“那你去交代!现在就去告诉你妈,你不眠不休不顾病毒传染,要把自己耗死在这儿!你听听她怎么想怎么说!去,现在就去!”
裴挽棠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胡代发脾气,她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今天突然疾言厉色起来,裴挽棠有很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的暴戾在胡代强压火气的目光中渐渐消失。
何序一哭,她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
胡代立刻后退挡住她,态度坚决。
房间里死气沉沉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对峙打破。
裴挽棠俯视着胡代,半晌,紧绷的肩膀像是高楼坍塌一样忽然失去支撑,她整个人弓着,嘶哑的声音不比何序痛苦的咳嗽好听多少。
“胡代,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
胡代怔住,第一时间听出了裴挽棠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小姐……”
“你心里清楚,我只能将错就错不是吗?”
“……”
“我没有断尾求生的资本,也没有重头再来的力气,我只有她,这辈子,只有她。”
胡代泪落下来。
裴挽棠没再说话,也没有把弓下去的脊背直起来,就那样绕过胡代坐到床边给何序拍咳嗽,哄她吃药。她嫌苦,哭得很厉害,一直抗拒着要往出吐。
吐出来病怎么好。
裴挽棠把何序抱在怀里,一面拍着她头安抚,一面捂着她的嘴逼她吞咽。她们的影子倒在玻璃窗上,夜一静,影子也好像变清晰了,裴挽棠终于逼何序把药咽下去之后转头看着窗子,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毕竟……
正常人不会用捂嘴这么强硬的动作去爱一个人。
“呵。”
裴挽棠在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的夜里低声发笑,像鹭洲淅淅沥沥的秋雨,带着浸入骨头的凄惶荒凉,一场一场,下在哪里,哪里生出大片散发着陈腐气息的霉斑。
……
药效起来之后,何序不怎么闹了,也不哭了,小动物一样抓着裴挽棠胸口的衣服,缩在她怀里睡觉。睡得很不踏实,隔一阵子就要把自己缩起来,咳得昏天黑地。
这种情况裴挽棠肯定也睡不好,何序稍微有点动静,她就会惊醒,去看她的情况,反反复复折腾到三点,何序才终于睡踏实了一点。
裴挽棠小心翼翼从她脖子里底下抽出胳膊,撑坐起来。
强烈的眩晕、肿胀的喉咙、酸疼的肌肉……
裴挽棠偏头看了眼何序,掀开被子下床,准备给医生打个电话,问问她,如果她被传染了,还能不能继续照顾何序。
裴挽棠拿着手机上来阳台。
凌晨三点的秋风正凉,她闭着眼睛靠枕在椅背上,断续咳嗽。
卧室里,何序身边没了热源,很快变得焦躁不安。
哭腔明显的呓语从卧室里传出来,撞进裴挽棠耳中那秒,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体位变化加上情绪激变,裴挽棠喉咙受到刺激,弓身在膝头剧烈咳嗽,比起何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直没睡踏实的胡代在楼下听到,急忙穿上衣服上楼。
“小姐,”胡代压着声过来,蹲在裴挽棠旁边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五天了,够了,去休息吧。”
裴挽棠还维持着弓身的姿势,身体压得很低,冷风吹过来,她瘦削的锁骨在衣领下一清二楚,和裤脚若隐若现的金属一起刺激着胡代的眼睛。
胡代受不了,迅速站起来缓解,情绪勉强平复之后,她重新蹲回来,手轻轻扶着裴挽棠的肩膀:“阿挽,你还想和何小姐长长久久在一起吗?”
裴挽棠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冷风一荡,把她散乱的长发吹在腕上。
胡代说:“想在一起就要把自己照顾好,不然何小姐哪天看到结婚证了,或者想和你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了,你怎么应付?”
裴挽棠手腕轻颤,泪水一点点浸湿紧闭的眼睛,“……会有那一天吗?”
胡代:“会有,一定会有。”
裴挽棠:“你拿什么保证?”
胡代:“……”她没法保证。
胡代的张口结舌让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声响的阳台再次陷入死寂。
何序还在断断续续呓语,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明显。
裴挽棠头几乎低过肘部,在冷风里轻声咳嗽。
过了不知道多久,裴挽棠坐起来说:“明天吧。”
今晚再照顾一晚,何序的情况就差不多稳定了,人会慢慢清醒。
清醒之后不会再哭,不会再闹,更不会抓着她的衣服,主动钻进她怀里睡觉,她们对视,她的第一反应只会是回避。
所以明天吧。
在所有温情的假象消失之前,把她给别人照顾。
这样她就不会被落差先于肺炎扼死在何序的背影里。
裴挽棠让胡代下去休息。
待她走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床上继续安抚何序。
她好像在做梦,嘴里一直含混地喊着什么。
裴挽棠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侧身将耳朵凑在何序唇边。
一瞬间,透着病气的哄热伴随着急促呼吸,争先恐后往裴挽棠耳道里钻,她低烧渐渐变成高烧。
又在听清何序口中叫喊着的名字那秒,陡然冰冻。
“方偲……东港……方偲……家……方偲……方偲……”
吐字的潮热还在不断往裴挽棠耳道里钻,她维持侧耳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定格。肺部越来越明显的哮鸣音和何序的声音交织着,诡谲的黑暗爬进裴挽棠深不见底的瞳孔,再狂烈的风浪也在一瞬间销声匿迹,像死水一样沉寂,浮着从天台坠落后,四肢扭曲的方偲。
她死了。
东港没有谁的家了。
没有了。
方偲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
裴挽棠想不顾一切把这些话喊出来,让何序清醒清醒,话到嘴边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抽泣砸碎成粉末,融进裴挽棠死水一样的瞳孔里。
她撑起身体,俯视片刻泪流不止的何序,一开口,声音前所未有得温柔:“嘘嘘,这里是鹭洲。”
“东港……”
“这里才是你家。”
“家……”
“我是唯一的亲人。”
“方偲……”
“没有方偲!”
陡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何序浑身发抖,她停止呓语,但怎么都醒不过来,越是挣扎眼泪反而流得越凶,一道道滚进头发里,裴挽棠觉得自己被拖入了冰冷漆黑的水底,连最基本的都呼吸都变成奢望,她在窒息里失控,在失控里找寻残存的理智,完全相悖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压抑到难以分辨,如此,她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