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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23)

作者:符黎 时间:2022-01-01 09:56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下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是他曾听说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御匾,原来被扔在书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灰。
  御匾旁边也堆了几摞厚厚的文牍纸卷,奉冰随意一瞥,有的插了赤羽,似是战地的加急檄书,但全都被烧过,边边角角满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应再看了。即使在过去两情最浓时分,他也从不探问裴耽父母的事;何况裴耽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可亲、光华烂漫的少年郎,他曾猜测或许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很深的伤痕。
  他终于站直。片刻前的愤怒折了一折,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将心门封上,他为此而侥幸地松一口气。他应当回去了。原本,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结果撞了一头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个人不知轻重地挣扎。
  他正欲转身,忽然却有人走到书斋门口,警惕地喊了声:“是谁!”
  奉冰一惊,还未来得及走出,吴伯却已先踏入,见到是他,老人紧绷的脸色也放松:“原来是李郎君,小人见门敞开着,还以为……”
  奉冰脸似火烧,自己这半夜闯人家宅的行为当真可鄙,吴伯纵不把话说完,他也知道自己要被比作蟊贼。他不住地道歉,吴伯只是摆手,反而还来同他说对不起:“这书斋太乱啦!裴相简直要把它当库房使……”一边收拾着书案旁边的通路,一边要将奉冰搀扶出来,“郎君是来找裴相的吗?他还在宫里办事,一时半刻大概回不来,不若我同他说……”
  “不,不用了。”奉冰仓促地道。他想吴伯的话大约也不是真心,他与裴耽本没有太多好说。于是也帮忙去收拾倒塌的漆盒,吴伯看见那后头露出真容的御匾,神情变得凝重。
  奉冰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这御赐的大匾,我过去也没见过……”
  “嗯。”吴伯沉沉地道,“郎主不愿挂它出来。”
  奉冰下意识问:“为什么?”
  “郎君想知道吗?”吴伯却静静地反问。
  奉冰微愕,“自然……”
  “小人还以为郎君不想知道。”吴伯笑笑,“既然如此,小人便说与您听。”
  这车轱辘话让奉冰不耐,他将最后一只漆盒也放好,遮住了御匾上的大字。
  吴伯慢慢地道:“永治十一年,裴将军……我是说,郎主的父亲,跟随幽恪太子出征高丽,故去后,朝廷只给了这么一块牌匾。裴家曾想争取加封或立祠,却全都被回绝,论其缘由,大约是避忌将军的功勋若抬得太高,会削了幽恪太子的颜面……也会让朝野生出一些怀疑——怀疑将军的死与太子有关——当然,那时候太子骄盛,无人敢这样说出来。”
  这些话于奉冰,却全是头一回听说。他望向吴致恒,便连这位陪伴裴耽二十多年的老仆,他在过去,也好像并不曾真正加以注意。
  吴致恒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自己,他为何要问?
  “裴将军也是年少成名,原本是裴家最有希望高升的人,一朝陨落……”吴致恒躬身,延请奉冰往外走,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他连尸首都不得运回,主母受不了打击,不久也病逝。只留郎主一个,才五岁,独自对着这块牌匾守灵。”
  *
  河东裴氏自本朝立国便有从龙之功,到今已是百年望族,人才断断续续,尊严倒始终很足。
  裴将军是裴家这一代特起之秀,而立之年已领左骁卫,裴家上下都仰赖他的仕途。他在出征之前,还回家与妻子说,皇帝亲口应允了,只要这次凯旋,便让他统领北衙六卫,那是天子的亲兵。
  然而高丽的战事旷日持久,这一去近两年,小小的裴耽都从三岁长到了五岁。前线偶尔有军报传来,说的多是督军的皇太子奉宸的事,裴耽与母亲只能从字缝里寻找裴将军的消息。
  裴耽五岁那年的七月,太子班师。打下高丽的两座城,得了朝贡的许诺,也带回了十万将士的棺椁。
  裴将军没有棺椁,因为他死后据说还遭乱兵践踏,尸首不全,太子不忍心带他回来。
  圣旨送到了太原,裴氏一族所有人跪在府衙前接旨,裴夫人带着五岁幼子跪在最前。圣旨面前的夫人端庄体面,但回去便大病了,初时还络绎有人来探望,后来连探望的人也不见,只有夫人的两名陪嫁婢女,与吴致恒带着的小郎主,日夜在夫人病床前照料。
  一个月后,夫人也撒手人寰。
  这一个月里,吴致恒未见裴耽哭泣。小孩子像是傻了,他原本是父母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月连衣衫脏了都不晓得换,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还要往夫人床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解开的九连环献给夫人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去摸他的头,似乎想为他将头发理顺,但终究没有力气。
  小郎主大约很意外,在过去他解开了九连环,夫人总会抱着他亲他,不断地夸赞他,还给他做好吃的。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他把西席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搬到夫人卧房里来,每日踩着小跷凳,努力将新练的习字一张张都铺开在夫人床头,可那时候夫人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郎主噔噔噔地跑来问吴致恒:阿家看不见吗?我那么多的字,她都看不见吗?
  吴致恒没有回答他,那时候他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小郎主虽小,但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他眨了眨眼,轻轻地又问:那她能听见吗?
  这回他不再等吴致恒的回答,自己去夫人床头背书。他原本在学最简单的《论语》《孝经》,但背了几篇后,发现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他猜想夫人不喜欢,于是缠着西席先生要学夫人喜欢的东西。西席先生想了半天,说诗三百思无邪,也许夫人喜欢听《诗》。小郎主便径自去学《诗》,从头背起,刚背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人却笑起来。
  吴致恒觉得,夫人一定是在笑话他,五岁小儿,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但小郎主却高兴极了,他认定夫人爱听这个,于是捧着书一直背了下去,可是连《周南》都未及背完,这一个月已经到了尽头。
  裴夫人死时,吴致恒在她的床前。夫人的脸刚洗过,长发披散肩头,双目凸出地瞪着他,嘴里嗬嗬有声,全是不成调的气流。吴致恒俯下身去努力地听,只听见裴夫人说:“太子……太子害他!”
  最后音调陡然高亢,一个“他”字断在九月初凉的空气里。吴致恒甫听见这一重大秘密,吓得连连后退,惶惶然四顾,却看见裴耽趴在窗边。
  孩子的背后苍穹高远,一阵风忽然刮过,庭中的老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又掉入他那鸟窝般的头发里。他两手吃力地撑着窗台,露出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瞳朝下盯着母亲。
  他一定听见了。
  他都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知道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却突然背诵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是《周南》的最后一篇。
  天子得知裴夫人守节而逝,下赐了一块金丝楠木的大匾,上书满门忠良四个大字。
  *
  夜风低徊,许多昏暗的旧影从老人眼底灭没。
  他想了很多,也不过是沉默了一会儿,却转头对奉冰笑道:“其实郎主小时候,很顽皮的。将军和夫人曾经宠他得紧,他也聪明……二老去世时他才五岁,守灵、出殡、下葬、入祠,他全都规规矩矩地完成了。夫人生病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原还想,这到了设奠哭临的时候可怎么办?但真到了哭临,他竟然就哭出来了,便像书上说的那样,哀号动心,惹一众宗族亲戚都跟着他哭。后来亲戚们还夸赞他,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哭,是个伶俐的孩子。”
  奉冰安静地听着。
  “但我却觉得那还算不上什么,他们都没见过郎主真正伶俐起来的模样。”吴致恒又轻轻哼了一声,“他一岁多的时候,曾有一回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厅堂香案,推翻了案上的瓜果盘,趁仆婢们忙着捡拾,他竟把挂着的祖宗画轴都扯下来,自己团团地滚进未点灯的神龛里——装作自己是一尊菩萨!哎呀,后来可挨了裴将军一顿胖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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