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37)
手中拂尘轻轻一扬,指向东厢,邀他进屋说话。
“三句话,何须进屋,在这儿说完就走吧。”
陆桓城面露厌恶,山丘似地挡在两人跟前,一步不挪。
阿玄收起拂尘,昂着下巴,一派闲适自如地望向陆桓城。他并不说话,只是笑,笑里带着胸有成竹的傲然。渐渐的,天空的灰霾被风吹散,一束炫目的日光投射到地面,映出他眉心赤红的朱砂,艳如血珠,令人看着极不舒服。
陆桓城非常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在故弄玄虚,不禁嘲讽道:“三句话呢,哑巴了么?”
“哥!”
旁边陆桓康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你莫非……”
阿玄不紧不慢地道:“二少爷,烦请告诉陆大当家,我方才一共说了几句话。”
陆桓康结巴道:“三,三句。”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眼神便疾射了过来!
陆桓城扯着嘴角冷笑,大致明白这小道士是与弟弟在暗地里勾结,打算耍一套鬼把戏给他看。方才那冗长的静默里,小道士连唇形都未动一下,又哪里能闭口说出三句话!
他讥笑道:“你若只这点本事,现在就可以走了。”
第三十二章 幻象
这时环翠捧着药罐子从屋内出来,见两位少爷都站在外头,赶紧回禀说夫人已饮下了汤药,正在屋内安眠。然后小心避过他们,准备去院角洗刷罐子。
阿玄叫住她,对陆桓康道:“二少爷,烦请将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看看是只有你哥哥听不见,还是所有的人都听不见。”
环翠抱着药罐子站在台阶上,一脸茫然。
陆桓城不露声色,冷眼观望着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大约三四息静谧过后,环翠忽然频频点头,两滴碧绿的耳坠子左右摇晃,附和道:“是啊是啊,二少爷也觉得奇怪吧?我们其实……私底下都在议论的,那晏公子长得再漂亮,到底一看就是个男的,怎么能……怎么能……”
说到关键处,嗓音忽地低了下去,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陆桓城觉得这三人仿佛在打禅语,彼此心知肚明,却将自己当作皮影人牵拉戏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拎起环翠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环翠花容失色,一双美眸泪水充盈,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说了,他听不见!”
陆桓康见环翠说了半天话,陆桓城仍不松手,急忙上前分开二人,将环翠护在身后,催促道:“别说了,快去忙你的。”
环翠点点头,抱着药罐子一弯腰,战战兢兢从陆桓康背后溜走了。
阿玄用指尖揉着拂尘顶端的绒毛,慢悠悠道:“二少爷,你曾说你的兄长听不进劝,难辨是非,依如今的情形看来,他倒并非听不进劝,而是……根本听不见。”
陆桓城火气更盛,只因母亲尚在房内静养,不宜吵嚷,压着嗓子吼道:“你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不是我们在玩把戏!”
就听清亮的一声冷鞭,阿玄手握法索,立在院中,长鞭击起的灰尘如同一阵细雨,在他身旁纷纷扬扬飘落:“是你养的妖物手段高明,心思毒辣,玩得一手好把戏!”
东厢关上了房门,桌案上杂乱堆着一叠宣纸,法索、铜钵、拂尘暂搁一旁。
耳既不能听,便以笔墨代之。
阿玄择取几张纸铺平,提笔吸墨,写下“阴阳道合,不可颠扑”八个字。笔画清楚,字迹端正,毫无异样之处。
陆桓城问:“就是这一句?”
“不。”
阿玄将之揭走,露出底下崭新的一页,手指轻敲纸面,示意陆桓城仔细看好。
第一道乃是竖笔,墨浓而均匀,足以洇透纸张。第二道乃是折笔,行笔刚过半程,陆桓城当即面露骇诧——纸上异状频出,那一竖的墨汁顺着纸张纤维向四周化开,颜色极快转淡,好似写在了水面上,一丝一缕落入水底,转瞬隐去了踪迹。
小道士再写一横,折笔便淡去,再写一竖,横笔便淡去,等到六个字写完,整张纸上只剩最后落下的短短一横,其余地方干干净净,白得不染一滴墨汁。
一番书写之间,陆桓城的冷汗早已淌满了后背。
他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阿玄不予回答,又接连铺开十几张纸,潦草疾书。很快,整间屋子从书案到椅凳、从窗台到地面,飞满了一张张白纸。每一张都写着相同的字,每一张都空白无墨。它们像无数被漂洗过的布,墨渍被抹去,线索被抹去,记录过的一切近在眼前,却不可寻觅。
陆桓城试图记忆落笔的顺序,结果发现……他根本记不住。
行商八年,他记得住万千数字、万千姓名,偏偏就是这六个字,零散的笔画在眼前忽近忽远地飘浮,他拼尽了全力,居然组不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字!
“不可能!这全是幻象!”
后背重重撞上墙面,脑袋疼得快要炸裂。他垂着头,揉着额角,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没有这样的事,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我这些年行商顺畅,每日与商户长谈、与管事长谈,白天检查账目,晚上亲撰书信,如果我耳聋目瞎,听不见人说话,也看不见人写字,陆家怎么能撑到今天?!”
阿玄笑道:“不需耳聋,更不需目瞎,只需看不破一句话,一行字,一件事。”
他搁下笔,惬意地倚靠在桌案边:“你养的妖物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很浅显,一眼就能戳穿。他怕你借此识破他的妖身,于是在你身上施下了屏障,一道名为遮目,一道名为塞听。故而这个秘密,府里所有人都看破了,唯独你看不破。”
陆桓城猛然抬头:“什么秘密?”
问完他就愣住,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这六个字,脱口便消散于空气,落笔便隐匿于纸面。它像一道摸不着的狡猾影子,沾到一丝光线就藏起来,也像鬼打墙的深山老林,没有方向和出口。谁也不能点醒他,谁也不能拯救他。
怎么办?
怎么才能知道?
他的阿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桓城双臂撑在桌案上,盯着空白的宣纸苦思冥想,想得头脑酸涨。热汗淌过面颊与鬓角,一滴一滴砸在纸上。
圆圆的水斑里,隐去的黑色墨渍隐约显现,指甲盖大的一两块,连不成片。等汗水蒸干了,便连那点墨汁也随之消失,眼前又恢复成干净的一张白纸,锁住了晏琛的秘密,不给他瞧见。
陆桓城觉得头疼难忍,闭上眼睛,耳旁尽是蚊蝇扑翅一般轻而杂的嗡鸣。
身边围着很多人,他们都在说话。
他回到了昨天早上,阿秀的屋子里。他质问那些指认晏琛是妖孽的下人,向他们索要证据。当时,他得到了一场近乎诡异的沉默作为回答,每一个人都噤口不语。他以为这代表了心虚,然而……不是的。所有的人其实都回答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告知他真相,只有他被隔离在喧天吵嚷之外,伫立在静默中,一无所知。
如今那些声嘶力竭的回答想重新涌进耳朵,想点醒他,却冲不破那层隔音的屏障!
他听不见!
“阿玄,阿玄。”陆桓康看着陆桓城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拽过了阿玄小声问道,“那花妖道行如此高深,哥哥身上的屏障若一直不破,陆家就撑不住了,你可有破解之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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