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小熊以后(30)
肖嘉映这辈子第一次还手。
他把刘惠的手用力甩开:“我问你把它扔哪了!”
“你失心疯了?为我扔你一样东西,就要跟亲妈动手?”
刘惠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她儿子脸色发青,逼问她把熊扔在什么地方,问出答案以后径直跑下去。
“你回来!你疯啦?”
她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眼睁睁看着儿子,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被她扯得支离破碎的熊从垃圾堆里捡回来。
肖嘉映爬楼梯的时候跌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他回到家,跪在沙发前拼拼凑凑。
“繁繁……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你说话,哥带你回临江……”
给熊买的衣服被撕坏了,这里一截袖管,那里一段线头。它小小身体完全瘪下去,肚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棉花,四只爪子只剩下三只,原先会动的眼珠子也再无神采,毛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生活垃圾。
第20章 酸得倒牙
肖嘉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家出来的。
他拖着行李箱,拿手提袋装好繁繁的一切,独自一人,步履艰难地出去打车。
大年初一的火车票很好买,车厢里只坐了一小半。
窗外的冷风隔着玻璃透进来,肖嘉映双眼酸疼,空洞地盯着旧物论坛。
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用最傻的办法。
【诚心急求,毛绒玩偶损坏严重,怎么才能修复?】
半小时前发出去的帖子石沉大海。
靠着冰凉的玻璃窗,回想早上发生的事,肖嘉映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干嘛要把熊带回老家过年呢,干嘛把它带回去又不好好安置呢。
干嘛对它这么不负责呢。
十分钟后,论坛出现零星两三个回复。
——你没事吧,烂成这样还修?
——没救了好吗直接扔。
——胳膊都断了,谁干的?太狠了,跟你有仇吧。
【它对我很重要】
这行字还没打完,手指就已经不听使唤。
肖嘉映手脚冰凉。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熊,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不能再跟它斗嘴,他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不带它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还有昨天晚上,它说要唱歌自己也没听。不管作为……朋友还是哥哥,我都不称职,还说什么要照顾好它。肖嘉映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
隔一会,有人出主意:不如问问xx市的xx娃娃诊所,店里有个老师傅专接毛绒玩偶修复,找她兴许还有得救,不过提前告诉你吧,收费是天价!我之前修过一只巴掌大的垂耳兔,工期一个多月,清洗、充棉、植绒,账单总共四千多!
肖嘉映如获至宝。
搜到地址电话,他毫不犹豫打过去。是店主接的,问明熊的材质跟尺寸,告诉他要排期。
“能尽快吗?我真的很着急!”
“这都是手工的,急也得排队啊,不能插队。”
“可是我的熊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店主没好气地打断,“来我们这儿的每个玩具都是主人的宝贝,有些还是主人的精神寄托呢,价值怎么去比?”
精神寄托。
是啊。
挂掉电话,肖嘉映心里雾蒙蒙的,好像失去视力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还是把熊寄了过去。
春节还没结束,他一个人跑到快递点,再三请求快点寄出。
“那就给你走空运,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只布偶熊,要寄去修,我自己包装过了。”
肖嘉映拿出来让他们检查,工作人员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也值得寄?
但值不值得别人说了不算。
寄完他还杵着不走,快递站的人赶他:“走吧走吧别看了,保证不给你寄丢就是了。”
他这才慢慢离开。
回到租来的房子,里面静得出奇。
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打开门,没有说话声,没有电视声。如果繁繁在,一定会问他跑到哪里去了,问他外面下雪了没有,怎么不带它一起出去。
刘惠的电话他没有接,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不想再接。父亲肖维也打过两回,问他跟他妈在吵什么,为什么大年初一扔下亲妈走了。
当时肖嘉映刚把繁繁寄出去。
坐在以前繁繁常坐的位置,他眼下尽是疲惫的青色,说话难得硬气了一回。
“你从小就没管过我,现在为什么又来问这些?知道吗,我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渴望父爱的年纪,把你多余的关心留给小弟吧,我不需要了。”
电视里全是一些繁繁看过的电影。
以前肖嘉映觉得它口味很杂,从恐怖片到动画片,没有它不爱看的。现在假期这样坐在客厅,他才明白它其实是无事可做。
不让它出去,它听话就不出去。不让它乱动东西,它就乖乖在沙发坐一天。它话多,因为整天整天没人跟它说话,如果他再不理它它会憋出毛病。
晚上睡觉肖嘉映想梦到它,然而一次也没有真的梦到过。
很奇怪。
睁着眼的时候肖嘉映常常想到它。做饭时想让它离火远些,吃饭时想让它帮忙拿水杯,洗完衣服又想顺便给它洗洗澡。
闭上眼肖嘉映却无法梦到熊。
他们之前失去了某种连结,他不能再进到它的梦里,也不能再进到自己的梦里。没有人再肯治愈他,没有人再关心他是否能够治愈自己。
短短半个月,生活如同失去色彩,肖嘉映的病情也经历了滑铁卢。
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懒惰,什么事也不想做,一口饭也不想吃。没有厌食,就是懒得吃。他对这些事提不起兴趣,对风、对光、对叶淡花浓、对人情世故丧失了感知的欲望。
他不想出门,又不得不出门。任何人跟他说话他都不想应,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情绪低落,让他想流泪,哪怕只是早上起床发现外面又下雨了。
不好的天气足够杀死一个抑郁症患者,这话是至理名言。
所以到底是谁救了谁呢,是他把熊从垃圾桶里捡来救了熊,还是熊每天每天陪着他救了他。
肖嘉映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他不确定自己找人把熊缝好,是不是就能让繁繁重见天日,也不确定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甚至他开始怀疑过去这段时间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成了一个精神病,靠想象力捏造出一只熊,一只会说话爱抓狂却又很讨人喜欢的熊。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自己病入膏肓,想象出繁繁,是自己对自己的怜悯。
谁能来证明熊曾经存在,肖嘉映惊愕地发现没有人能证明。
手腕上的陈年伤口,被一点一点慢慢抠开,鲜血淋漓伤痕遍布找不到完整的皮肤,又没有严重到失血而亡的地步。
为了不这样糊里糊涂地自杀,嘉映尝试自救。
他读心理学的书,遵医嘱吃药,一口气请完所有年假,制定了严格的外出时间表,强迫自己不能一整天只坐在家里。他打从心底里是想活下去的,毕竟,谁会不畏惧死亡呢,身患抑郁不代表他们愿意轻而易举地放弃生命。
因为这一点转变,肖嘉映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比起三个月前,他多了一种叫做求生欲的东西。
那位师傅的工期拖了又拖,但必须要重新回去上班了,在此之前肖嘉映决定去一趟。
带着几样精简的行李,他买到一张站票,三个多小时,一路站到陌生的城市,下车又直奔那间玩偶修复所。
那是间老铺子,藏在不起眼的暗巷,屋檐下有燕子做巢。
“有人吗?”
一位花甲老人戴着老花镜,身着宽大的皮围裙和套袖,从缝纫机后面抬眼看他:“要修什么。”
他表明来意,老人一点也没惊讶。
“等着,我帮你查查。两个礼拜前寄来的,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