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2)
“师…师父……”
天穿道长冷然道,“都不许动。”
于是他们两人果真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难出一口。
“你们吵架了?”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吵架不好。你们这些时日念书了么?”
易情和祝阴傻眼了,几乎猜不到她口里接下来会蹦出甚么话,如今只得讪讪地点头,齐声道:“念了一些。”
“读过《三洞经书》么?”
“略略读过些。”祝阴说。
天穿道长道,“里头有一句‘和气为神’,吵架会损和气,不好。书,回去重念。”
两人当即汗如雨下,唯唯诺诺地点头。天穿道长面上无甚神色,朱唇缓缓开阖,惜字如金。
自十年前天穿道长闭关后,易情便不曾见过她一面。兴许祝阴在这段时日间同她打过照面,易情悄然向祝阴送去一眼,却见这小子同样惶恐不安,俊秀的脸上渗出薄汗。
白衣女子望向祝阴,将伞尖一旋,指向易情,淡然地道:“祝阴,这是你大师兄文易情,他比你早些时候入门,不求你敬重他,但也不得看轻。”
祝阴唯唯连声,忙不迭点头。天穿道长又将伞尖一撇,指向祝阴,对易情道,“这是你师弟,祝阴。他在你升天时来了咱们观,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头,你多担待些。”
易情与祝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怨忿。
“师父,你没弄错罢?”易情伸手揪起祝阴前襟,咬牙切齿,“这小子生得一副奸猾模样,心思又坏,定是哪个门派溜进咱们观里的细作,想把咱们观里压箱底的道藏、心诀窃了去!”
红衣门生也皮笑肉不笑,牢牢抓住易情颈间铁链不放,向天穿道长问道:“道长,您是不是认错了人,这妖物怎会是观中弟子?道长可还记得,初收他入观来时,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天穿道长先前正将伞尖横在他俩之间,听罢这话忽而将纸伞一开。撑开的伞面将剑拔弩张的他俩结结实实地弹开了几步,祝阴和易情惶然后退,只听得天穿道长说:
“我怎么知道他进来时,是甚么东西?”
祝阴傻了眼。但他又当即前迈一步,踏到天穿道长跟前,忿忿喝道,“道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着个祸患在观中…!”
白衣女子垂着面,目光凛如霜雪,“你俩都是我的弟子。我的弟子是人还是妖,又有何妨?”
一时间,两人哑口无言。
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挑起眉头,笑嘻嘻地对祝阴说,“你瞧,师父都这么说了,你小子无话可说了罢!”
祝阴却冷笑道:“师父接纳了师兄,祝某却没有。非但如此,祝某一见师兄的面便心闷气短,浑身不适。只要师兄在观中一日,祝某便觉作呕。”
“我也有同感。”易情勾着嘴角道,“你对我做了许多恶事,而我,也恰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他俩对视片刻,目光在空里似能燃起激烈火花。陡然间,两人一齐出手!祝阴抬掌,袖里卷出拔山风势,殿中三尊泥塑像次第仰面翻倒,闷响声有若洪雷。易情扬手在两柱间画开巨大长幡,堪堪抵挡住风势。
两人双眼血红,目眦尽裂。只过了短短一月的光景,他们便像结下了深仇大怨,填胸怒火无处可泄,彼此都想撕破对方脸皮。
可还未等他们再进一步,天穿道长便不动声色地将纸伞一摆。只是轻巧一晃,两人便像鞠球般猛地弹出,撞在柱上,木柱格格作响,裂纹犹如蛛网般蔓开。
易情和祝阴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仰头,只见白衣女子手中纸伞皮棉面忽而泛出莹莹白光,在空里纷裂。洁白的伞面分成五道灵光,明光中显出锋锐剑刃,在天穿道长身边飞蝶似的盘旋。
那不似一柄纸伞,倒像是五柄利剑。易情想起世人对他师父的称谓——“三洞剑尊”,那薄如蝶翼的纸伞便是她震伏天下的灵剑。
天穿道长面色恬淡,轻启丹唇,唤道,“元灵。”
这似是她五剑中一剑的名讳,话音落毕,灵剑化为白虹,钻入地中。这是有司土神明寄宿的神剑,刹那间殿砖格格震动,地底似有龙鸣。地面似腾起巨浪,易情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险些没了气。
祝阴身缠烈风,悬在空里,向着狼狈的易情幸灾乐祸地无声发笑。谁知天穿道长一抬眼,望着他平静地唤道,“丹灵。”
一刹间,环在她身边的一柄灵剑化作血似的鲜红,剑刃向祝阴飞旋而去,在空里画开千百条火蛇,热浪狂嗥着扑向红衣门生。祝阴满面煞白,想驱风逃走,可惜火助风势,愈烧愈烈,他被火蛇咬住,烫得手脚乱颤。
天穿道长看着仓皇逃窜的二人,面色无波无澜,再度开口:
“青灵。”
从翘起的石砖间忽而探出翠绿的藤蔓,枝叶蔓延疯长,顷刻间便在殿中铺开一片碧毯。藤枝将易情、祝阴两人卷缠而起,最后又渐渐枯萎消弭,只余一枝碧藤缠绕在他们二人腕节上,将他们死死相连。
祝阴挣动,可那碧藤缠得极紧,似是将他们的手结在了一块。祝阴一动左手,便会牵到易情右手。天穿道长俯视着他俩,缓声道: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不要打架。”
三洞剑尊能使寓神明之力的五柄灵剑,五行齐全,几乎无一点破绽,这也是天穿道长得以所向披靡的原因。两个弟子在她面前就如两只小鸡崽儿似的,毫无还手之力。
红衣弟子面色红胀,平日里的从容模样早抛到九霄云外,咬牙道:“道长,您将我俩捆在一起是甚么意思?是为了教祝某能随时逮住这妖鬼,将他打个半死不活么?”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是为了教你们和好。”
“和好?”祝阴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他不明白师父的心思。一个污秽的妖物,他未立刻将其灭除,已算得破天荒的一事,还怎能与其和好如初?
白衣女子道:“对,和好。我见过天坛山下的村子里有几日放花炮,男男女女只消用红绸子把手连上,往后便能情投意合。你俩牵牵手,便不会再争吵,甚么事都没有了。”
易情哭笑不得:“师父,人家那是在办红事。只有新郎和新娘子牵得的!”
天穿道长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易情面上,半晌没动:“红事?”
“是呀,”易情知道他这师父有时简直可称不可理喻,赶忙拖着被摔得淤青遍布的身子,手舞足蹈地比划道。
“就是和咱们共事修炼的道侣一样,夫妻小两口子才会亲亲热热地牵手,您就别折煞我和师弟了。”
“那你俩只要感情变得比小两口子还融洽,不就不会吵架了么?”天穿道长说。
易情和祝阴哑口无言。
天穿道长望着他俩,素丽的面上古井无波。“总而言之,在你俩再不会闹脾气之前,青灵剑会一直捆着你俩。”
祝阴的面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他缩了缩手,可青藤正捆着他与易情的手,于是不由得引得他俩手背相碰。祝阴顿如雷劈电击一般弹颤起来,转头冷斥易情:
“挨这么近作甚?真是晦气…”
非但如此,他还一个劲儿地搓着自己的手背。易情无言以对,这小子对妖物有洁癖,只碰了碰自己便恨不得要搓下一层皮。
祝阴将手背擦得通红,嫌恶地道:“真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