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士(59)

　　程延清后来经常去看望魏柯。魏柯是一个非常好的对手，但程延清知道他们不会成为朋友。虽然外表一模一样，但程延清能够分辨得出两兄弟的异样，魏柯让他觉得危险又疏远，眉目间是淡淡的敌意。程延清望着他的脸，就会想起那四个月里，那个与他下棋、聊天、吃夜宵、过生日、扳老虎的少年。于是劲敌这个词渐渐退出了他的脑海，他意识到，并不是拥有了劲敌，自己就会变得快乐。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所以这一年里，程延清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变了很多。即使谢榆不在，他也和大家相处得不错，韩剑直言“老虎哥脱离了中二期”。
　　但谁都知道，谢榆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可取代。
　　程延清解开了对魏柯的心结，又种下了另一个心结。那就是那场应氏杯决赛。那局棋太酣畅淋漓，是魏柯都不能带给他的体验。当时下完之后程延清会流泪，并不是因为失败，而是终于棋逢对手，可以让他实现未竟的遗憾。那个人打败了他，也成就了他，让所有人知道他程延清还没有变得平庸，他的棋还可以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他，虽败犹荣！
　　他也因此重新找回了自己，有勇气抛开对于胜负的畏惧，将自己的天才磨砺得更为锋利。
　　经过一年的洗礼，他已经渐渐从同辈之中脱颖而出，如今与魏柯并称棋坛双星，他心里一点儿也不虚。
　　而他没有忘记这一切是谁带给他的。他试探过魏柯，魏柯对扳老虎一无所知。
　　所以，谢榆……亦是一个天才啊。
　　程延清在不知晓的时候，错过了他真正的挚友。
　　那天，叶明远借用他的电脑下网棋，被人杀了个爹娘不识。程延清这个舅舅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弈城网上还有这种高手？！在电脑前坐下之前，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心跳得很快，当谢榆下出那手扳老虎时，程延清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绝对是他！
　　就算他为了魏柯愿意甘愿牺牲自己，程延清也要将他牢牢抓住！
　　三天后，全国围棋定段赛B市考点。
　　李法天正在为杨小鱼作心理辅导，突然瞥见熟悉的身影，冲上去喊了一声“魏柯”。但是很快她意识到认错人了，回过头来的人是谢榆。
　　李法天在学校大闹一通、发誓她不做这份操蛋的工作、也不检举谢榆以后，经过半年时间的备战，成功考取了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如今在一家不错的咨询室工作。她对老板提交了一份策划案，向他科普了冲段少年的生境，以及因此带来的巨大压力，建议老板可以与中国棋院联络，为冲段少年提供专门的心理服务。老板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市场，往棋协多多跑动，终于争取来这次机会，B市考场是试点之一，如果有效，将会向全国推广。
　　“你真的来了！”李法天看到谢榆，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李老师！”谢榆也很惊喜。李法天瘦了很多，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比从前顺眼多了，看来过得不错。
　　“我在这边做心理疏导，你呢？你来参加冲段赛？！”李法天惊叫。
　　谢榆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说别说……”他左顾右盼，生怕被人认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李法天拥抱了他，“我帮你报了名，可你也一直不联系我……”
　　“你帮我报了名？！”谢榆出乎意料。
　　那八封通知书难道不是恶作剧？
　　“程延清说找到你了。”李法天揉揉他的脑袋，“我希望你重回赛场。你不是谁的替身，你就是你自己，你很优秀。”
　　谢榆鼻子发酸，心里却很暖，抬头的时候，发现考场外，王旭牵着简小凡碰到了程延清，双方都吃了一惊；邹扬和杜应若从远处跑来，看到他，眼睛一亮，去隔壁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几罐红牛，冲他招手；王梦雨举着摄像头解说冲段赛，镜头扫到他，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给他一百个特写；老K穿着ECG的队服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他来了么？！”
　　以及那个夏日阳光里骑着单车停靠在赛场外的身影。
　　龙真跳下了小黄车，冲他笑着招了招手。
　　“这是约好的吗？”谢榆怪道。
　　“我们可从来没有通过气哦。”李法天道。
　　谢榆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们每个人都替自己报了名，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参加，大老远跑来找他。
　　可是除了李法天、魏柯、龙真和程延清，谁都不知道他真的会下棋吧？
　　“他们又不是傻子。围甲，三星杯，国战……你和他们一起在棋院里研究到天明。即使他们之前并不知道那个人是你，事后又怎么可能还把你当成你哥哥的替身？没有人忘记你，你不是不被期待的那个，真要出事大家一起扛，没有人需要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哥哥也不需要。”
　　看着李法天的笑脸，谢榆擦了擦眼泪：“我知道了！”
　　“你都18岁了，临赛还要哭么，大叔？”叶明远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拉着杨小鱼从他面前走过，他们俩今年也来参加冲段赛。舅舅说他通不过就打死他，这句话他也对杨小鱼说了。
　　谢榆万箭穿心：“大叔……”
　　“走了！入场了！”杨小鱼哭着招呼他。
　　少年们走上属于他们的战场。
　　谢榆眷恋地回头，盛夏的阳光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
　　他突然记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想，才会离开他们的呢？
　　冲段赛长达半个月，谢榆每天都在赢。他的棋力对阵一群十一二岁的小朋友，实在是绰绰有余。要说他有什么心理压力，那就是对面这些小朋友哭得实在太厉害了，让他情不自禁地就让上一两子。然后一边哄娃，一边把娃下得哇哇大哭。
　　这一天他从考场出来，程延清还没来，他带着叶明远和杨小鱼在路边等程延清，随手刷着微博。突然看到微博热搜榜第一是魏柯，吃了一惊。
　　自从谢榆回B市，魏柯从来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找过魏柯。两兄弟在同一个城市里，却不闻，不问。谢榆知道那八封冲段通知书里，有一封是魏柯的，但他不知道魏柯为什么故意躲着自己。
　　两人依旧中断着联系，可谢榆的心还是一瞬间拎到了喉咙口：魏柯又出什么事了？他不是还没复出么？谢榆想起程延清威胁自己说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点进去一看——原来，Alpha go打败了李在中，现在研发组联系上了中国棋院，邀请魏柯对局。
　　Alpha go打败了李在中？！
　　谢榆把这行字看了整整三遍——怎么可能？！
　　可5：0的惨淡比分，无比鲜明地刺痛了他的眼睛：Alpha Go真的把李在中剃了光头！
　　谢榆在盛夏的街角惊出了一身冷汗。李在中是制霸棋坛长达8年的韩国胜负师，即使已过而立之年，目前排名依旧在世界前三名浮动。谷歌公司会挑选他作为人类代表，正代表着认可他强悍的实力。
　　而这个由谷歌公司开发的人工智能，竟然可以让李在中毫无还手之力！
　　人工智能近年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类的视野，这个从前只在科幻小说里出现的概念，目前正以极快的速度发展成现实。它是科技的最前沿，信息的新领域，任何一点进步都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这不，Alpha Go目前正挂在热搜榜上，引发了人类对AI的又一轮恐慌：围棋已死，人类完了！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正在被他们创造的完美造物不断超越！
　　在这个地球上，人类已经占据食物链顶端长达千万年。从来没有一种生物可以拥有人类同等的智识，去缔结社会、发展文明。人工智能的出现，被认作是竞争的重新开始。硅基生命拥有更高超的思维能力，更强的信息处理能力，以及更不受限的躯壳与寿命，作为碳基生命体的人类看上去是那样低等且脆弱。李在中的失败提醒着人类：又一个领域被人工智能控制了！它们在不断进化，它们在对人类产生威胁，科幻小说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情节正在不可避免地实现！
　　出自生存的危机感也好，地球霸主的尊严也好，总之，人类被激怒了！
　　大量用户聚集在魏柯的微博下，不服输道——
　　人类最强，还没有出场！
　　到这个时候，走投无路的人类又想起了那个在国战上横刀立马、力挽狂澜的年轻棋士。他虽然没有出现在任何赛场上，但谁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世界围棋第一人！
　　就算是再不懂围棋的看客，都多少听说过魏柯的传奇。国战让他成为英雄，盲奕的十八场连胜将他一战封神，棋圣传承，更是为其增添了神秘色彩。不论身负多少黑料和污点，他都是最接近围棋之神的人！如果有什么人可以在棋盘上阻止人工智能的进一步优势，那么，就应该是他！
　　Alpha go研发组亦是顺应民心，勇敢地向中国棋院递交了战书——请战条件优渥得可怕，每局对局费高达30万美元，胜利奖金更是高达150万美元！
　　当天中午，中国棋院就发布消息：魏柯，应战！
　　这不是一场正规的比赛，而是谷歌公司专门为测试Alpha go而举办的商务邀请，因此完全不必要遵守禁赛协议，在流程上合理合法！
　　全民沸腾了！
　　这一回，魏柯不是简单地参加一场竞技，甚至不是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去获取荣誉，他是代表地球上70亿自然人，挡在气势汹汹的人工智能前！
　　他背后是整个人类文明！
　　当晚，魏柯的头衔里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加上了四个字——
　　人类之光！
　　当天晚上，程延清接谢榆去中国棋院开研讨会。相比于网上的群情激动，中国棋院中却是乌云罩顶。
　　李在中接受AlphaGo的挑战时，对AlphaGo一无所知。此前，围棋AI的棋力，仅仅只能达到业余五段左右。虽然AlphaGo前不久刚刚战胜了欧洲冠军樊麾二段，但欧洲冠军在老牌围棋强国中日韩眼里，并没有什么含金量。不论是李在中还是国际棋坛，都认为AlphaGo不值一提。
　　结果，迎来了5：0的惨败。
　　魏柯应战后，动身前往乌镇，其余棋手济济一堂，面对着投影仪上的棋谱，眉头紧锁。
　　AlphaGo的棋谱，并没有公开在网络上，可以说是一谱难求。陈院长通过国际棋协，请樊麾二段复盘了五场对弈；又联系了韩国棋院，请李在中提供对局资料。幸运的是，国际棋协和韩国棋院鼎力相助，以极快的速度分享了一切信息。他们也知道即将到来的决战关系重大，放下了民族、势力的成见，作为人类种族的一份子，为曾经的对手出谋划策。
　　中国棋院得到了这宝贵的十张棋谱，在屏幕上一张张地切换着。整整一个小时，研究室里鸦雀无声。
　　如果说此前，人类不知道AlphaGo有多强大，现在，他们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