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人间(26)
除非……
“你走之前,我见过你。”
果然。
苏磐笑了,盘亘心中最大的疑问仿佛已有了答案。
“那时你常驻足于酆江之畔,我……在酆江之底。”
“酆江之底”四个字被江皓阜说得有些颤抖,他小心地瞧着苏磐,见他没发火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酆江之底睡了很多年,一睁开眼便在江边看到你。”
对面那张俊朗中带着隐隐威严的脸上浮现出心驰神往的模样,苏磐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他静静听着,记忆随着对方越来越远的目光而去,好似也回到了那一年。
“酆江乃是地府最阴之处,寻常鬼魂罕有至此,我选在酆江沉眠也是看中那里够清净。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
“我不是你等能肖想的。”
那声音清冷淡泊,带着说不出的好听,一下子将沉睡中的江皓阜唤醒了。他好奇地浮上江面,瞧见个一身白衣长发飘飘的男子背江而坐,他的面前站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手里举着不知从哪摘回来的花。
江皓阜了然,原来是有人表白被拒绝了,觉得无趣,他重新潜回江底。
就像地府流传几千年的传闻那样,当年他以一人之力撑住即将被神兵摧毁的地府,护住十万亡魂,拼尽全力毁掉神兵,自己也因消耗太大而陷入沉眠。他撑着最后的气力为自己选了个清净且不会被打扰的休眠场,酆江之底,一睡便是千年。
他不晓得那个吵醒他的人是谁,可他不喜欢那句“我不是你等能肖想的”,大伙同居于阴间,便是那阎王老爷也不敢如此高高在上地拒绝别人,那人又是哪来的胆气。
然而很快他便知晓那人为何会说那话了。
翌日,他又听到有人在头顶上讲话,这次他听到了全部过程。
先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表白:
“你长得可真好看,跟我回去吧,以后我把你当宝贝。”
江皓阜冷笑,这表白真够肤浅的。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白衣人的声音:
“你我并不相识,莫再谈此事。”
俩人不认识?江皓阜无语了,原来那人就是看白衣人长得好看才想把人拐回家啊,这也太轻佻了些。
粗声粗气的人并不死心:
“不认识又如何,你且跟我回去,我保证让你乐不思蜀,嘿嘿嘿。”
笑声愈发猥琐,听得江皓阜直皱眉。
这时,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便是那句他听过一次的话:
“我不是你等能肖想的。”
昨天刚被吵醒,江皓阜未曾留意这话的语气,如今再听他忽然觉得其中包含的清冷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竟与常人不同,那是一种神明被亵渎后的无所谓——
只有世人才担心亵渎神明,神明又怎会将世人之言放在心上,神明之所以为神明,并非因其高高在上,而是神明超脱世外,无论世人言何,都与其无关。
往后的几日,江皓阜总能听到有人来找白衣人表白,这些人有的是真心,有些是假意,无论初衷为何,白衣人都以这句“我不是你等能肖想的”作为终结,无一例外。
江皓阜忽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迫切地想要见见那人。他才睡了千年,阴间居然冒出个有如此境界的人,实在有趣。
他本非地府之人,只是居于阴间而已,经历当年的大战后,他懒得再跟地府扯上关系,所以他悄悄溜上岸,远远瞧了白衣人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再难忘怀。
并非白衣人长得如何俊俏天颜,而是那份遗世独立的气质太特别,那身白衣就像一朵盛开在漆黑阴间的白花,吸引着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不断靠近。那双清冷的眸子像是已看穿世间百态,再无何人何事能摇摆其神魂。
后来经过调查和打听,江皓阜得知那白衣人竟真是个神仙,一个于阴间修行得到的仙人,他本可升天而去,去享仙人的逍遥自在,可他偏偏选择留下,成了这地府中十万常驻亡魂顶礼膜拜的对象。
江皓阜很惊讶,这阴间存在万载,却从未有一人得道成仙,连人人敬畏的阎王都并非仙体,到了上面也得卑躬屈膝装孙子。
修炼成仙不过是六界众生自欺欺人的美梦罢了,当真渡劫成仙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既已成仙又何必留在阴间,整日面对那些痴心妄想的孤魂野鬼骚扰呢。
江皓阜百思不得其解。
那日之后,他彻底放弃修养,整日潜在酆江中偷偷观察这位仙人。他发现仙人并非时刻都在江边,大部分时间,仙人会游走于阴间各处,像是在找寻什么,偶尔还会帮帮遇到麻烦的鬼魂。
仙人有居所,是万鬼自发为他建的宅子,仙人却从未住过,他把一块大石头搬到了酆江之畔,累了倦了便在石头上躺一躺,这便是他的家了。
每当仙人睡着,江皓阜就会悄悄浮上江面,远远瞧着他。
有时仙人会在江边戏水,他也会在从江底浮上来一点,想让自己离得近些,看得清楚些。
可他始终不敢走到仙人跟前与他相见,单论身份,他非神却胜神,人人敬畏的阜尊可不是单靠千年前的大战才成名的。然而仙人那句“我不是你等能肖想的”对他有很深影响,他担心自己若冒然靠近,到头来也只换得来这样一句。
若要成仙,必先拔除七情六欲,一个没有情|欲的仙人又怎会动凡心。
江皓阜觉得能这么每日远远看上几眼,自己已是心满意足。
苏磐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那双和前世别无二致的眸子里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光芒。
“阜尊可知,那仙人为何长留阴间?”
江皓阜一愣,老老实实摇头。
这问题困扰他千年,他却从没敢去当面问问。
苏磐笑着垂下眼眸,一手撑着脑袋,慵懒而苦涩。
他说:
“若要成仙,必拔除七情六欲,无情无念,方可升天。升天便无回头路,再世也不过是渡劫修行罢了,凡尘俗世再无挂碍,因与果皆斩断。”
他笑了笑:
“我不过阴差阳错渡了劫,我不想升天,也没有拔除全部情|欲。”
江皓阜的瞳孔张了张,下意识屏住呼吸。
“我在等一个人,”苏磐一点一点撩起眼皮,视线慢慢聚焦到江皓阜身上,他轻轻地说,“一个我很想见但始终没能见到的人。”
江皓阜露出明显的不可思议。
苏磐笑意盈盈点头。
缘分有时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它能让人倾心千载情不变,又会让人兜兜转转也没能捅破那其实根本不存在的窗户纸。
“我在等的人,单名一个阜字,阴间人人敬为‘阜尊’。”
第37章
“你……在等我?”江皓阜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但他很确定今天是自己最失态的一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更控制不住脱缰的心跳。
苏磐点头,他比江皓阜还要激动,那个他等了多年的人原来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而他竟一无所觉。
遗憾吗?
苏磐觉得应该会遗憾吧,就算时间对曾经的他来说不过弹指之间,他还是希望能在当初就见到眼前这个人。不过现在相识也不算晚,他也终于明白为何江天工于他总是有些不同,那是日复一日的相互等待中培养出的默契,未曾谋面也无法斩断的默契。
“我……”
苏磐刚要切入正题,两人脸色同时一变,江皓阜反应更快,伸手揽住苏磐的肩膀将人扣在自己胸膛。
苏磐脑子一懵,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深意,他急忙调整角度,把自己的脸埋在江皓阜的胸前,两只手抱着江皓阜的腰,不用看苏磐也知道俩人此时的姿势有多不可描述。
陌生,又不太陌生的气息围绕在鼻端,苏磐在自己心脏逐渐加快的律动中找到了一点点真实感。
酆江之畔那些年,他曾幻想过许多次与阜尊相见的场面,他为自己编写了无数开场白,到头来他没能等到那个人便来了人间,成了到处讨生活的小小凡人。
可命运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年的他们相互等待相互守望却彼此互不知情,直到他成了凡人,他们才有机会把这许多年的误会都解释清楚。
嗯,要等这有些尴尬的情况过去之后再慢慢解释了。
江皓阜搂着苏磐穿浴袍的身体,心里美滋滋,脸上寒如铁。
“何事?”
小鬼差也没想到上来会撞见这幅景象,不太灵光的脑袋瞬间空白,整只鬼彻底的呆住了。
老鬼差到底见过些大场面,他讪讪地赔着笑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等了会觉得不太对,他侧脸一瞅,小鬼差还眼巴巴盯着阜尊和他身上的人瞧,气得他照着小鬼差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硬生生把小鬼差的脑袋给打垂下来。
“启禀阜尊,那日死于青城影视城的两人生前并无大过错,如今二人已在地府逗留了些时日,该去投胎了。阎王派我二人来问问阜尊的意思。”
“此乃地府之事,阎王做主便好。”江皓阜冷冷地说。
“还有……”老鬼差很郁闷,亡魂轮转之事向来由地府负责,偏偏最近这几个亡魂都被阜尊重点关注过,阎王老爷不敢自己跑来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他们推上来当炮灰。平时倒无所谓,然而现在这个场合,都是男人,老鬼差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多待一刻,招惹的愤怒值就越高,要是阜尊发了火,他们秒变筛子也是有可能的。
可阎王派的活儿他又不能不做,老鬼差在心底悲哀地叹气,猜想不久前才递上去的好处令牌要失效喽。
“前几日在影视内闹事的八人,有三人将要转世,那个叫王西的姑娘也在其中,不知阜尊……”
“我再说一遍,地府之事去问阎王。”
江皓阜还挺意外那个王西也在第一批转世名单里,可他现在没心思问,胸前的温度越来越高,他怕再耽搁下去会惹火。
老鬼差恭敬行礼告辞,身体一点点隐入地下,走得只剩了个头才发现小鬼差还缩头缩脑在那站着,他只好又伸出一只手硬把小鬼差给拖走,全过程堪比恐怖片,也亏得没外人瞧见。
即将离开前,老鬼差深深瞧了苏磐的背影一眼,带着小鬼差逃回地府。
“走了?”苏磐扭头一瞧,森森阴气已然消散,两名鬼差也不见了踪影,“呼,好悬。”
他拍拍胸口,整理好浴袍,重新坐好。
江皓阜也摸摸胸口,温度正在快速退却,这感觉,不爽。
“想不到王西这么快就能去投胎,看来那姑娘命中该有一生死劫。”苏磐感叹着。
王西这种吃错药的情况不算自杀,算枉死,阳寿未尽之前是不能转世的,如今她要去投胎,说明她命中有此劫难,跨过去倒也能活,可惜她没能跨过去。
“嗯。”江皓阜心不在焉,手掌还贴在自己胸口,那里已经彻底凉了。
“还有那两个被杀的人,你……”苏磐惊讶于江皓阜竟然也参与其中,不过一想对方可是阜尊,自己能想到的事他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何况自己被当成杀人犯,江皓阜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于公,他是自己阳世的经纪人,于私……苏磐的心又跳乱了几拍。
“对了,你让阎王处理王西的事,是不是已经从她那查到什么了?”苏磐想起王西被提上来的事,如今的他能力有限,能查到的东西也有限。可阜尊就不一样了,这阴间怕是没有他查不到的事。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江皓阜终于适应了胸前的冰凉和空虚,他迫切地想要继续话题,然后找机会重新把自己的心给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