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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43)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船行至扬州时夜已深了,不便再上岸去寻客栈住,两人商议过便决定就停在码头,仍在船上凑合一宿,次日天亮再进城去。
  睡到半夜,谢竟迷蒙之中感觉到陆令从轻轻拍他,正欲开口含混地问一句“怎么了”,陆令从忽然捂上他的嘴,示意他噤声,紧接着就用手指在谢竟后背上写了两个字——有贼。
  谢竟瞬间清醒,一个激灵,陆令从却立刻捋了捋他的肩,让他放松身体,不要着慌。
  他又写了两个字——我来。
  谢竟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把陆书青紧紧护在怀中,察觉到身边的人悄无声息掀开了被褥,响动被掩盖在那“贼”翻东西的窸窸窣窣之下,像某种夜行的动物一般轻巧、迅捷地下了床。
  随即他听到舱内传来一声惊叫,肢体相碰与撞到舱底的闷响,大概在三招之内动静就偃息下去,不多时烛火亮起来,谢竟起身定睛一看,发现一个黑影被绑着半跪在床前,而拿来捆贼的则是他搭在床边的衣带。
  陆令从垂眼打量这不速之客:“身手不错。”
  那贼年纪不大,骨瘦如柴,脸上难掩张皇神色。谢竟听见外面艄公鼾声如雷,想来此人是趁着月黑风高,在码头停泊的众多船只里随便挑了一条下手。
  陆令从又问:“刚入行?头一回啊?”
  见那贼点头如捣蒜,他就笑道:“我说呢,在房内也倒罢了,这船舱底下中空,你那步子重得死人也要给你吵起来了。”
  他这话当然是夸张,那贼也是不走运撞上常年习武、对声音极度敏锐的陆令从,换了旁人,如谢竟就一点也没觉出任何异样。
  “少聊两句,青儿都醒了,”谢竟终究还是对几年前那场劫掠心有余悸,戒备地问,“你是哪里人?怎么干起这种勾当?”
  烛火不够明亮,那贼远远看着谢竟是从床内侧坐起来,长发柔顺地披在一边肩上,怀里还抱着孩子,想当然以为是个女子,乍然听到他的声音还愣了半晌,才道:
  “小人从河东来,跟着同乡上了条商船做事,谁想遭了骗,来到扬州便被赶了下去,盘缠都被船家吞了,我三日没吃上饭,这才做下糊涂事。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念在是初犯,放小的一马。”
  扬州古来富庶,又因毗邻运河所以人口流动频繁,一些心术不正之辈盯上这里偷窃行骗,也是寻常。
  “我当替我儿子积德行善、破财消灾,这点银钱够你搭船去金陵,去了随便找家吴氏商行,拿这信给管事看,觅个谋生安身的差事,”陆令从说着在桌旁坐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当然,你要不想去,扬州城内一样能寻下好营生,但若还偷鸡摸狗再被逮住,可没这一次容易揭过了……你叫什么?”
  那贼忙道:“小人名叫张三。”
  陆令从两笔把这名字添上,从行囊中摸出昭王印鉴,又转过头向陆书青道:“青儿,你看爹用的什么?”
  陆书青原本窝在母亲怀里犯迷糊,听到这里像有看不见的耳朵倏然一竖,把脑袋探出来,发现陆令从手中是装了他亲手做的石榴印泥的点彩玻璃釉小罐,立刻要求道:“我来盖!”
  “好好好,”陆令从纵容地抱过他去,“我们小陆大人来盖。”
  张三被松了绑,接过银钱和纸片,看到上面印下的“昭王玺”三字一怔,难以置信地结巴道:“多、多谢……您是……”
  陆令从打着呵欠摆手道:“去罢,还要睡上一觉再走么?”
  次日天明,他们上岸在驿站借了两匹好马,闹市不便行走,便抄郊外近道入城去。谢竟与陆令从这一向各自都有公务在身,算来确实有段日子没相偕出游,不免生了稚气心思,合计着要比试一番。
  “青儿,你坐我们谁的马?”谢竟问话的语气十拿九稳,算准了陆书青一向最粘他。
  陆书青却有自己的成算:“表兄对我说当哥哥的都厉害,那我要坐爹的马!”
  谢竟皱眉:“你爹又不是你哥哥,这话对你不起作用!”
  陆书青转了转眼睛:“但是我听到过娘管爹叫哥哥。”
  这些年两人在儿子面前“争宠”是常态,陆令从炫耀般朝谢竟挑挑眉,把陆书青揽到自己马上,谢竟故作不屑,酸溜溜道:“罢了!假人之手胜了也不算英雄,青儿记着,来日你能靠自己赢过爹娘,那才是真本事!”
  说罢一声令下,率先奔出去了。
  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随心所欲地纵马是什么时候——也许都是在陆书青出生以前了。和煦的暖风把乱发全吹到他身后去,佛家称青丝作烦恼丝,谢竟往后仰了仰脖子,咂摸到将一切恼人心事全抛到云外去的惬意。
  陆令从顾着幼子在身前,怕颠着了或是磕碰了,多少要束手束脚些,反倒是谢竟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只管催马放开四蹄疾驰,快出他一截。陆书青十分失望,耷拉着小脸控诉:“表兄骗人。”
  谢竟在终点等待父子俩,这时候可全没了刚才的拈酸,扬眉吐气地叫道:“陆子奉!哥哥!你服是不服?”
  陆令从无奈地撇撇嘴,跳下马,借机蛊惑陆书青:“所以你可不敢日日猫在房里不动弹,要勤习骑艺才能无往不胜。”
  他转回身,看到仍高居马背上的谢竟。似乎是因为嫌热,谢竟把原本披散的长发一把全拢起来,高高束在脑后,上岸前为方便行动换了圆领袍,窄袖管亦挽到了两只手肘之上,一面抬着手背擦去额角的微汗,一面轻快肆意、心无旁骛地向陆令从笑着。
  陆令从在那一瞬间有些失语,他下意识地觉得晃眼,不知是因为林间漏下阳光,还是因为太久不曾看见谢竟这个过分明媚的笑颜。
  看着那张脸,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早已是一位母亲,不会知道崩溃、失控、歇斯底里在他身上发生过,更不会敢相信他曾经濒临绝望甚至……萌生死志。
  陆令从晃神片刻,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来到谢竟面前,朝他舒开双臂。
  谢竟微讶地瞪大些眼,随即领会到陆令从是想要抱他下马,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大方地倾身,投入他的怀中。
  陆令从把谢竟的脑袋摁在颈窝,朝他耳语:“我今日特别、特别高兴。”
  谢竟毫无知觉地应和他:“当然!我今日也特别高兴!出来玩谁不高兴!”
  陆令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在心中默默道,我既高兴也庆幸还能见你这样开颜。
  傍晚回到码头,正是华灯初上、夜市开张的时辰,陆令从便带着陆书青逛了几圈,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回去船上时却不见谢竟,一问艄公,才知他躲在船尾,正喝那坛才打来的新酒。
  陆书青耳朵也尖,“咦”了一声:“娘好像在唱歌。”
  陆令从对谢竟的歌声并不陌生,当初他常常听谢竟给陆书青唱摇篮曲,没什么技巧可言,被刻意放得温吞和缓,与他原本清澈的声线其实不大相同。这会儿所谓的“唱歌”,也不过就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断续旋律,不太成调子,但藏着无所事事的满足。
  掀开帘,陆令从看到谢竟枕着双臂侧卧在船尾,脸色微红,眯缝着眼。质地轻薄的春衫覆在他的身上,罩衣的蝉翼纱迤逦堆叠在脚下,将躯体起伏的线条柔化成为整片淡淡的杏色颜料,像一弯黄白的新月落在人间。
  陆令从一见便知晓,谢竟是有些醉了。
  他们酒量都不算太差,在王府内对酌痛饮都是寻常事,但谢竟总是记挂着各种各样的“万一”,比如万一皇帝忽然召他们入宫,万一陆书青忽然有什么头疼脑热,所以从不肯也不会放任自己醉去。
  但现在的他显然松开了这根弦,不知是因为离开了天子脚下,还是因为白天那场放肆痛快的比赛。如果说那时候的谢竟还只是捡拾回了率性喜怒的残影,那么此时此刻的谢竟,才算是真正堕入风流意气、无忧无虑的年少旧梦里。
  陆令从在他身边斜坐下来,把坛内一点冷酒饮尽。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这么想:这一趟北上回到陈郡的旅程,对于谢竟来说,对于他这位并非生来就泥陷于宫阙的王妃来说,是一场面向自由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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