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101)
在她身边,我不会不安、迷茫、忧虑或者猜疑,我知道我只是她的父亲。而她信任着我,她此时此刻正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宁。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我在这时才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强大的东西。
那不是储君之位、不是万人景仰、不是权力。
我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了。这个位置,它不应该是为了满足我的母亲,不该是为了博弈皇帝的心、不该是被裹挟进党派争夺的权力之欲——它是责任、是托嘱,是我该像此刻爱我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一样,爱我看不见的苍生万民。
皇兄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等阿宛过了周岁,我就要出京,到国土四方、到最辽阔的平原和最贫瘠的边境村庄四处转一转去。皇兄要去看看真实的民生、看一看我的百姓,看看他们这一生的奔忙和悲喜。
这也是父皇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这样说的时候,父皇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一封信写给你。皇兄离京在外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的小侄女。我希望她年幼的时候能多多跟她的小皇叔待在一起,你是皇兄见过的最好的孩子,皇兄永远都爱你。
等到阿宛长大一些了,你也会长大、成人,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生儿育女。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变得勇敢、强大,对生活中还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和勇气。
也许皇兄还能有机会外出办差或是出京游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阿宛一起……”
——
那封信只到此为止,畅享未来的最后只留下了一抹匆匆结束的墨迹,好像是当年坐在女儿摇篮边写信的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暂且放下了笔。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黎菁宇太忙,还是一切都匆匆结束在了那个春夜、连写一封未完的信都来不及,这封信就掩埋在那座宫殿某处,时隔多年才被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翻出来,送到了真正的收信人手里。
康宁看得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一个曾被难言的隔阂和晦涩的恨意耽误了太久的、来自他兄长的拥抱,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和他重新相遇。
一切都来得太晚,但其实这一切永远都来得及。
康宁从东宫的书房走出来时,就看到那个肖似太子的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明亮的暖光里。她在捉铺洒在雕壁画梁上跃动的光斑,面容上是一种天真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这个有点陌生的小皇叔满脸是泪的从她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黎宛脸上是一种孩子式的好奇:
“你为什么哭?”她仰起脸问他,“难道是父王在信里骂了你?”
“没有。”康宁蹲下身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好像是黎菁宇当年每一次疼爱地搂着自己的幼弟,“他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信里告诉我,他真的非常爱你。”
“阿宛,我那里也有你父王留给你的东西——是很多箱的首饰、画册、书本和玩具。对不起啊,小皇叔这些年一直都忘了给你。”
“那小皇叔现在会给我吗?”黎宛轻轻地问道。
“嗯,小皇叔都会给你。”
——
康宁跟黎宛告别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长风正等在东宫殿门外不远的距离。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走过去。一开始小皇子还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然后他一点点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飞扑进朝他迎过来的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将人抱了满怀。不过是分开了一下午,他就已经想他想得不行。他心满意足地搂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金豆豆的小东西,在他泪光涟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戚将军的声音温柔又低沉,“怎么哭了呢,嗯?是谁惹了我们小殿下不开心?”
康宁没有回答,只是在男人怀里像撒娇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才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戚长风身上离开了一点,扬起脸满面狐疑,“你怎么满身酒气啊?”他耸着鼻子在戚长风身上闻来闻去,“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回事?我父皇为难你了?你跟他分开之后还跑去喝酒了?”
“就是跟陛下在一起时喝的。”戚长风面露无奈之意。大概徽帝跟他密谈一番、不带脏字地损了他一顿、然后终于表示自己无奈妥协后,只想着把他灌醉了来发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只不过酒过三巡,皇帝自己先倒下了,戚长风也喝得不少、头脑中却没有太强烈的醉意。
看出康宁还要追问,戚长风赶紧先抛出了别的话题——
“陛下说,要把你出宫建府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乎等同于对戚长风跟小儿子之事的默许。其实他们当时还谈得更深:皇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三两年都没出什么相处上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商量婚期。
有徽帝这个亲爹在,至少轮不到幼子和戚长风去考虑什么俗世的阻碍、心烦旁人的议论言语。
而且:“如果殿下这一夏天身体恢复得好,陛下就会答应让我带你出京去。看来臣不用把殿下偷出去了。”他抚摸着小皇子柔软的长发,在夕阳下感觉到无限的温柔和惬意,“只不过啊,陛下说你一次最多只能去一个地方,出门在外要跟京中保持通信。今年秋天出去的话,冬天前必须要回京。”
但这已经足够让小皇子感到惊喜了。
康宁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像头过分活泼的小驴,“父皇真好啊!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去!”
戚将军赶紧把人拦住了。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他本来不想让小皇子知道的:
“陛下醉得挺厉害,”还拉着他又哭又骂、在内侍尴尬的眼神中对着杯子唱了好几句越戏,“他喝得太多了,我估计他不到天黑都不会醒。”
“……戚长风,你可真行。”
——
“秋天啊?”燕归在听到小皇子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挺开心,“不错啊,我差不多也在那时候出京。”
康宁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了,“你要去哪儿?还去西域吗?”那队西行的和尚估计早已经走了,千百年也未必再有人想要往那荒无人烟、只有传说留存的地方闯过去,难道燕归还想一人独行?
“去西域,”燕归拍了拍他的头,“小殿下干嘛这副样子啊,我不会冒险的,好吧?我跟你保证,我此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惜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赵云侠也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你还要把我小舅舅也一起拐过去!他不是不去西北的吗?不行,我外祖母和母妃知道了肯定不许……”
“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躲出京了,”燕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开怀笑了,“殿下别看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
其实赵云侠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先护送孟白凡前往雾山了。孟白凡又一次秘密出发了,她要彻底解决困扰了岭南百姓多年的热瘴之疾。
她走后两日,黎承豫才在医馆外枯守时察觉到这个消息。其实哪怕孟白凡在走之前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黎承豫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向她追过去。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二皇子一直在单方面的努力,到了这时也没收到过对方的一点点回应。黎承豫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迟来的、他过去的生命里从没察觉到过的灰心。
孟白凡对理想的热烈追求曾经带给黎承豫莫大的吸引力。可当他开始思考起两种东西孰轻孰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吸引和向往却变得伤人伤己。
他抓着昭阳公主连喝了两日的闷酒,把大脑泡在酒液的麻痹下逃避问题。昭阳其实非常看不上他这样——但这是关乎黎承豫自己人生的选择,她不肯给这个兄弟任何建议。
黎承豫就这样没出息地逮着自己待嫁的妹妹混迹在京城的酒馆里,一直到第三日晚上,腼腆的卫小公子提着灯等在酒馆外面,来接自己的未婚妻回宫去。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在黎承豫这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面前你侬我侬、恩爱秀得毫不顾忌,实在让黎承豫大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