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69)
曹丕一身缁衣立于高台,广袖扶风猎猎飞扬。
见司马懿来,他慢转回视线, 神情在乱飞的额发中模糊了一瞬。
司马懿抬眼看着他,却也不急于查问个究竟,只缓缓地笑了一笑:“原以为那李先生当是可交的朋友,没想到他竟和曹子建勾连一手, 倒反下我们一城。”
曹丕这才阔步走至他面前,微皱了眉似仍不解:“可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他万没有回头帮一手北原的理由,难道这人就当真是圣人,是慈悲?
司马唇角缓缓牵出一个玩味的笑意:“自然是换来活命的好处。”
曹丕闻言,心头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眸看他,却见司马懿直直望着那轮寒潭冷月,并未将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这便在余悸中镇静下来:司马懿这话的意思当是以为李隐舟与曹植暗中勾结,借着归还药方逃出生天,而自己动的手脚未必被看了出来。
于是便略放下心,也抬起头远望,却将视线投向东去的大江,目光冷冷:“此人言而无信,以后若有机会,必诛杀之。”
司马懿漫不经心地转眸,却也没说什么。
言而无信?
原来如此。
曹丕专注的眼神忽而一狭,似想起眼前的困局,复又蹙眉:“濡须一战无功而返,魏王虽不说什么,恐怕心中仍存气恼。此次未能将曹子建扳倒,若是被魏王知道了是我们刻意散播消息,恐怕会被那杨修老儿反戈一击。仲达,你以为……”
司马懿挑眉,眸光在风中不定地一闪:“魏王久病,恐怕未必还有旧年的手腕与心肠,否则早该出来震慑局面。只怕此番他老人家并非无心,而是无力。”
曹丕神色一变:“仲达慎言。”
司马懿却迎风往前走了两步,负手俯身,回视曹丕时竟如居高临下一般:“世上没有千岁之人,刘、孙二家占据长江天险,而魏王自赤壁之败后痛失江陵,南渡便注定难于登天,注定只能为后代之功!少主只畏惧得罪于魏王,可曾想过魏王数子,除了您还有谁可担此重任?”
话到此处,他凌厉的语气陡地温下:“您将是天下的主人,星辰北斗皆在掌中,何必事事畏手畏脚?”
白茫鼻息萦在唇上,司马懿的笑容难得染上人间烟火的温热。
曹丕的目光闪动片刻。
司马懿毕竟跟了他十余年,亦师亦友,无所不谈,昔年被曹植处处压了一头时是他时时提点指教,才令他今时今日足有资本与其分庭抗礼,到此刻,也唯有他有资格站在此处摆出教谈之姿。
不管其居心何在,其智谋的确不逊于昔年父亲的谋士。
他还需用这颗棋子。
只要小心些,谨慎些,他必也能像父亲一样驾驭下属的野心。
想到此处,曹丕拂袖大笑:“每与仲达畅谈,便觉世间一切难事都不过尔尔,能遇仲达,丕之大幸啊。”
司马懿但笑不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暂且冰释,他便回想起司马懿此前所言吴军之中还有底牌未曾亮出,不由收了笑意放远目光:“听说吴军都督鲁肃近些年越发身子不济了,吕蒙也是伤病在身,仲达可知那孙仲谋究竟还有谁可倚仗?”
这话偏不巧戳到了司马懿并不愉快的一道心坎上。
从曹植所获令牌看来,吴军前来袭击劫人的似乎是偏将军凌统,可他直觉地认为背后筹谋的另有其人。
究竟是谁?
他不禁也在心头喃喃自问。
一切猜测到了唇边只化为淡淡一团聚散的白气,将那饶有兴味勾起的弧度遮掩下去。司马懿静默半晌,只道:“或许,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
居巢的另一头,太守府中。
同样一轮冷月当头,落在张辽眼中,却不觉得丝毫冷意,只觉这月光明朗,将世间魑魅魍魉照得须发毕现。
曹操衰老、瘦弱的背影便似一树古木,在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身躯之下,数十年布下的根基盘曲错节,依然深深植根于权势的中心。
就连人称“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辽自己都下意识在其面前收了戾气,安静不少。
曹操却在他复杂的目光中转过身来,笑得颇为和蔼:“文远有话不妨直言。”
张辽便道:“丞相,濡须乃东关,不破濡须,难渡长江。即便您此前也说我们短期只能不能攻陷濡须,可此番无功而返,委实有些可惜。”
在这位洞悉秋毫的老者面前,他无需掩饰,也无可掩饰,索性坦诚。
四目相对,曹操的眼神平和极了,一面缓步慢行,一面闲话家常一般地回道:“孙家小儿早就迁去建业,还铸了座石头城,濡须虽比不得石头城那般坚不可摧,却也算得上易守难攻,恐怕南渡已非我辈可见的光景了。”
张辽闷不吭声跟上他的步伐。
月出云散,天地皎洁,前方的路便被照得雪亮。
曹操颇感叹地扶着张辽的手,声音微带嘶哑:“当年随孤在这天下拼杀之人,如今算来已剩不了几人,唯有文远你还能与孤说上几句话。孤自己也是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不得不考虑世子之选啊。”
世子之选,不外曹丕、曹植。
张辽深谙曹操能与他说这话,并非因为他有多少见解,反而正是因他一心扑在战事上,从未对世子之争有任何立场。
他道:“虎父无犬子,您的儿子皆为天下之才。”
曹操斜睨他一眼:“天下?天下也得分盛世、乱世。”
张辽心头猛地一震,竟已隐约琢磨出几分答案:“您是想……”
曹操却停下脚步。
他似疲乏极了地阖上双目,半晌才似回过精神一般,将那深闭的眼慢慢睁开:“孤的儿子不会怯于争斗,世子之位,理当能者居之。”
这话兜来兜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也有些不同的意味。
张辽不敢深想,只深拧着眉不言不语。
曹操深夜与他谈及此事,显然不会是有感而发与人谈心那么简单,也绝不会轻易透露出世子之选。
见他规矩缄默,曹操便笑了笑,意料之中,也有些难言的失望,只慢慢道:“但这个能者,也只能是孤的儿子。”
简单数字,却如一声惊雷炸响在耳侧。
张辽霎时明白过来,曹公所筹谋的竟根本非为世子之间的争斗,而是要借机厘清二党,揪出两位公子身边的不轨之人。
人人皆知曹植身边有高士杨修出谋划策,那么曹公此次引蛇出洞,等候的就必是……
想及此战之中种种疑点,张辽不禁也有些心悸,曹植一党绝非是自己走漏时疫风声的蠢人,那么动了手脚的,一定便是曹丕手下隐藏的高人!
究竟是谁怀此虎狼之心?
他刻意疏远政局多年,可曹公必然心有答案,才会刻意与他夜谈,欲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他,借他兵权军威继续扶持新主、震慑不轨之臣。
面对此种信任,张辽神色凛然,垂老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自古排兵布将唯有帅者,再有能力的棋子若不令自动、怀有二心,在辽眼中皆是逆贼!曹公既已洞悉元凶,何不铲除此人,永绝后患?”
张辽的话固是忠言,甚至不算逆耳。
可曹操却并未露出半分杀意。
不知为何,他想起那些刚直的、叛逆的,甚至是不轨的面孔,在一幕幕的回忆中慢慢笑了一笑。
今宵月色如水。
眼前的路路也似覆着粼粼波光,明灭不尽。
曹操扶着张辽的手,慢慢往前迈步:“世上没有畏剑的剑客,更没有被棋子反制的棋手,孤能做的已经做够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抢,去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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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濡须城中。
李隐舟却没有那样好的月色可看。
深牢大狱高不见顶,唯有一盏豆大的烛火可怜地烧着,在寒风中簌簌一抖,落下几粒几乎不可察觉的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