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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86)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总算现在官府准了她去探监,她哀哀的看了孩子们一眼,伸手扶了下篮子,夹紧双臂矮身走出去。
  牢里还是那个光景,黑漆漆的窑洞一样,除了进门的一豆烛火,什么光都透不进。冯僮见妻子来了,往前扑上栏杆,灰尘扑簌簌从顶上往下落。官府这些天关着他,也没亏待,三餐都有吃的。“家里怎么样了?”冯僮利索地脱了脏衣,换上谢淑带来的干净里衣。
  “家里都好,孩子们很念你。”谢淑半蹲在地上,手撑着竹篮弯曲的提系,欲言又止。
  冯僮系上带子,抬头问:“怎么了?”
  谢淑瞒不住事,在丈夫面前把外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隔着监牢还有冯僮的几个邻家兄弟,闻言凑到牢门近前,焦声说:“这不是有吃的吗?大冯!咱们给人当枪使了?”
  冯僮不说话,他默默换上衣裳,双手举起来,拂了拂乱糟糟的头发。谢淑低头不敢看他:“你看看能不能求求官家,咱们也去做工,不要钱,只要些吃的。孩子们长得快,总是叫饿。”
  她越讲声音越低:“再饿下去,家里也要去掏鼠窝了......”
  冯僮说:“我知道了,你回去照看孩子吧。”
  炎日当头,沿街散落着人畜的便溺,臭气贯脑。谢淑皱着眉毛,贴上阴凉的地方走,待她回到栖身窝棚里,大女儿已经醒了,棚子里蚊虫多,苍蝇到处撞,大姊在给几个尚在熟睡的弟弟妹妹打扇子。“娘,”大姊轻轻唤一声,“去哪里了?”谢淑轻手轻脚放下竹篮,大姊便知道,娘是去看爹了。
  “爹还好吗?”
  谢淑点点头,大姊又说:“娘走后来了许多医官,是来诊病的,咱们家还好,医官稍稍看过就走了。”她又拿出一个小罐子,轻轻摇动,里面哐哐作响:“有一个医官留了糖块,我留给弟妹们吃。”
  大姊年纪不算大,已经学着谢淑的样子当家。谢淑心中一酸,捧着大女儿消瘦的脸颊,大拇指蹭掉那上面的脏灰:“你也吃些。总是挂着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吃糖有的是时候。”大姊闻言,拔开塞住罐ko的小塞子,从里面倒出一颗光滑的小糖丸:“那就吃一粒。”
  谢淑转过头去,默不作声擦掉了眼泪。
  商闻柳第二天就见到了冉槊,差点被这位镇守的大嗓门儿震聋了耳朵。
  前段时间趁乱破坏治安的一些混混此刻被捆得粽子一般,结在一根绳子上,由守备军押送进来。冉槊立在城门ko搭的一座露天大戏台子上,大红披风玄黑甲胄,威风凛凛扶着佩刀,对下面押送犯人的兵丁咆哮:“操!没吃饭啊,给老子走直喽!富参将,谁弯腰驼背就抽死他!”
  这一声简直响若霹雳,把心生向往的商闻柳给震回现实,小商大人揉揉耳朵,侧头看了眼指挥使。日头很晒,指挥使挺直的鼻梁在脸侧投下深而凌厉的投影,眉毛上却晕着绒绒的金光。商闻柳搓搓指腹,赶紧转回头。
  “不错,气使足!”平时冉槊自己不吃饭也不会亏着他手下的兵,但是练兵必须唱黑脸,何况京师的官还在这,那必须得把排面撑起来。押送犯人的队伍中起了浪似的一打挺,像一块移动的铁板。冉槊满意地从台子上跳下来,向两人一抱拳,官腔里很有些江湖气:“这位就是商督抚啊,我前日去办这些贼子贼赃,怠慢了!”
  一听冉槊讲话,商闻柳的耳朵似乎还在嗡嗡回鸣,忙不迭回礼说:“冉镇守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了。”
  他和温旻从河堤上回来,正好见着冉槊校兵回城,说起当时固堤也有守备军的帮扶,怎么也得询问几句才是。
  寒暄一会儿,冉槊爽快地说:“固堤那事啊,守备军出了百来个人。当时许郎中嘱托的是要每日巡视,因为今年不同往年,cun雨就落得扎实,夏天要更多提防。修成之后还说要清淤种树,谁曾想到......”
  冉槊重重叹ko气:“唉!真他娘的好人不长命。”他忽然顿住,晓得自己说漏了嘴,见商闻柳云淡风轻的模样,心想着别让他就此记上一笔,便掉转话音道:“固堤用的那批木材剩了不少,后来堆去了卫所,不过有个塞外的商人出钱全买下了。木材存放不好容易潮,往上头批报之后,进项就填了军费。”
  “原来如此。”塞外的客商都是走到哪算哪,即便留了姓名也不一定能找找人。既然木材没有留存,从这上面调查的选择就被抹消。许仲槐之死牵涉到河堤决ko的真相,而想知道许仲槐真正的死因,看来还是要从王白这个人身上下手才行。
  冉槊不带兵的时候很随xin,但也不代表他就忘了形:“商督抚要是无事,我领你去存放过木材的库房看看。”
  库房就是一个很敞阔的空屋子,厚木门打开通风,里头仍是一股霉臭,最里面有一个火盆,被熏得漆黑的盆里头放了一把艾草,烧了一半不知为何熄灭了。冉槊嗓门儿一亮,叫来看守:“怎么熏的艾?”火盆重新点了,冉槊才对商闻柳道:“督抚当心,这一淹水,什么蛇虫鼠蚁全出窝了。库房里怕招这些毒物,才天天叫人熏这些。”
  “督抚看,这就是当日存放木料的地方,这几个月没有新东西入库,所以就一直空着。”冉槊指了指一片空地。
  商闻柳近前去观察,地上薄薄一层灰。卫所整体的地势都很高,看来前月的暴雨只撼动了屋顶的粉尘。地上没有铺板,还是光秃秃的泥巴地,堆放板材的地方留下浅浅的凹痕。当下朝廷修缮工事多用松木、榉木,榉木质硬,河堤所用也是这种木料。不同的木料密度不一样,造成的压痕也会不一样深,商闻柳问清了当时木材的余量,测过地面凹痕,打定主意去寻个老木匠来问问。
  从库房出来,商闻柳才注意到这里不远的一片荒地上落满坟包。
  那都是埋葬没有归处的士兵的坟冢。商闻柳想起温旻说的,许仲槐也葬在那里。
  温旻也往那边一望,凝然说:“南关虽然不是边境,竟然也折损这么多兵。”
  冉槊咂嘴,很鄙夷:“有的拴不紧裤腰带,染病死的。我初初来任,做掉好几个老油子。”
  军营严令禁止逛窑子,但总有不听话的,营里衣裳都是大盆洗,有时没留神,同营的将士也传上病。冉槊对此等浑事深痛欲绝,他说“做掉”,就和骟马一般,把犯事的人绑上校场,力求神志清醒时当着全军的面儿来这么一刀。
  能活不能活全看命,活下来也有去处,反正朝廷有净军,去哪儿操练不都一样。一来二去,前任镇守养出来的军中恶习荡然无存。
  “......镇守治军严明。”
  温旻有些尴尬,接着说:“去看看许郎中吧。”
  冉槊带着人上了小山丘。密密麻麻的矮碑,一股压抑之感倾压而下,温旻想起在朔西边境战死的士兵,心中一阵伤怀。
  “南关当年也打过仗。”冉槊飘忽忽说了一句。
  南关是朔西征讨的必经之地,天然屏障一般拱卫京师。
  商闻柳和温旻回头,他们想起来,朔西部三十年前南下,一路畅行无阻,险些把京师团团围住。徐家两代相继出兵,北却蛮夷八百里,朔西部族退至朔河之内二十年不敢出,徐英川一战成名。几年后威名风流云散,自古名将最令人唏嘘之事,一是垂老,二是变节。
  祭拜过故人,几人便分别。
  日色犹殢,火烧的夕照卷在天边,商闻柳的眼睛里点上明艳的绮色,他迎着风,在澎湃而来的暑气里觅得一点凉意。晚风消得许多凉,伏天难得的一个凉夜。
  一侧头,指挥使竟然在笑。他不假思索地问:“指挥使笑什么?”出ko才觉得失言。
  “没什么。”温旻忽然收了笑意,倏地说:“想起督抚的一些话。在京城时我以为你不过是个ko舌灵便的儒生,和那些朝臣没什么不同,今日重看,大出意料。”
  有些话出ko就出ko了,再提就挺臊人的,商闻柳抿着嘴,注视天空明亮的余霞。指腹擦过革带上嵌的铜带板,顾而言他道:“方才在冉镇守那里,指挥使一言未发,我还道是哪处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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