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罩我吧(14)
“我买一条扔进去不就有了嘛!”林雁行说。
陈荏示意他别说话了,专心看电影里民兵队长研究地雷,学学人家的精神。
林雁行在他身后盘腿而坐,傻乎乎地看了会儿之后把脑袋抵在他背上:“累了……我下午跑了十圈,还一个萝卜蹲没少做……”
“累就去睡。”陈荏说。
林雁行抬头找教官,发现都在各自连队旁守着。
“好像不让走。”
他双臂搭陈荏肩膀:“你让我靠会儿吧……真困……吃饱了更困……”
陈荏冷笑:“是吧?我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过了会儿,林雁行手臂收拢,干脆把陈荏当做了支架,脑门搁在他肩窝上打瞌睡。
没人注意到这一幕,一是天色暗了,二是许多人都这么东倒西歪地倚靠着。
十几岁的孩子在大太阳下训了一整天,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到晚上还要板正地坐着看电影,这给谁也做不到。
所以教官们也不管,只保证学生们列队来,集体走,到宿舍楼门前解散就行。
林雁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陈荏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将头转正。
这种事在十五年前不可想象,那时他恨透了林雁行。
他不敢相信命运居然如此安排,将林雁行和他同桌,仿佛就是为了突出他的不堪,以及宛若地狱的现实处境。
林雁行阳光灿烂的笑容无时无刻在提醒他:你活得很穷,很累,很难,很低贱。
以及:你有什么可自尊的?你连一丝足以自豪的东西都没有,连亲妈都不要你。
没有家,没有容身之处,饥饿而肮脏,惨透了。
所以那时候他但凡有机会就和林雁行对着干,即使不敢公开表明,也是默默使绊子。
林雁行是体育课代表,体育课点名时他从来不应,也亏他个子小总排在队伍前面,林雁行一眼就能看见。
林雁行上课答不出问题,他从来不提示;林雁行被老师罚,他高兴得像过年。
林雁行因为球队训练要换值日,他明明举手之劳,就是不肯换。
林雁行打球扭了脚,拿了一支治伤喷雾喷脚踝,他嫌那东西味道难闻,趁着全班去上实验课教室里没人,把喷雾扔了。
他至今还记得把喷雾扔哪儿了,在食堂后面的厨余垃圾桶。他扔的时候特别解恨,好似把林雁行一起扔进了臭气熏天的残羹剩饭中!
有钱怎么样?帅又怎么样?受欢迎又怎么样?
还不是脏的!烂的!臭的!
他那时急切盼望着林雁行瘸,瘸了就和他一样窝囊,至少不再完美。
其实现在看来,林雁行根本不完美,比如他太爱出汗,特别是这个天气,陈荏老觉得身边摆着只蒸笼,从早到晚都腾腾冒热气。
十五年了,时间消除了陈荏畸形的怨恨,死亡带走了他的业障,他现在居然能被林雁行圈在怀里当抱枕,还浑然无所谓。
幕布映亮了他的脸,他眉眼舒展而秀丽,眼睛是全是一帧帧快速闪过的电影画面。
他依旧什么都没有,但已经脱身地狱,与其说他原谅了林雁行,还不如说他原谅了自己。
过了片刻,他抬起尖削的手指调整林雁行的脑袋角度,让对方枕得舒服些。
林雁行“嗯”了一声,睁开惺忪的眼:“……你扎到我了。”
陈荏给他看自己修剪得圆圆的指甲。
“那就是你用笔扎我。”林雁行有时候特别赖。
“快起开吧。”陈荏说,“真重。”
林雁行直起腰,醒了一会儿神问:“我睡了多久?”
“十多分钟。”
“这么短?”
“还短?”陈荏说,“我背都快断了。”
林雁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抓抓身上的蚊子包,又去偷看教官,然后和陈荏咬耳朵:“不行了,我呆不住了,身上腻得慌,我得回宿舍洗澡去。”
陈荏拉过他的手腕看时间:“刚才吃饭时教官通知了,晚上八点开始能去澡堂,前四十分钟是女生洗,后边才轮到男生。别说现在还没到八点,你也不能抢在女生前面啊。”
林雁行说去就要去,四顾左右无人注意,拉起陈荏就跑。
“我都问过了,现在有热水。”林雁行说,“女生们都在看电影呢,你守着门你别让她们进来就是了,我帮你望过风,你也帮我望一回呗!”
两人猫着腰钻出队伍时,见郁明正坐在最后一排,边看电影边用军帽赶蚊子。
郁明问:“陈荏你干嘛去啊?”
“洗澡去。”林雁行压低声音。
陈荏说:“郁明,教官要是点名帮我喊一声到。”
“哦。”
“拜拜了郁闷。”
郁明望着陈荏的背影,一脸恨铁不成钢:“叫你别跟他一块儿,还嫌自己不够倒霉呢,到现在还喊我‘郁闷’,姓林的你才郁闷呐!”
林雁行回宿舍拿换洗衣服。
早上抵达军训基地时已经分好了房间,男女生都是八人一间,林雁行睡陈荏上铺。据说在部队都是班长睡新兵上铺,林雁行为此还得意了一会儿。
林雁行抓了裤衩,见陈荏在包里翻个不停,问:“找啥?”
陈荏饿了,一碗绿豆汤毕竟不够他果腹,此时轻微中暑的后遗症退去,他的胃口回来了。
他揣上一盒方便面跟着林雁行,途径开水炉时泡好,小心翼翼地捧到澡堂门口。
澡堂与食堂背靠背,大门位于一条长走廊的最里侧,进去后发现相当宽敞,不分男女,只分使用时间段。
还未到开放时间,淋浴室内没灯,只在更衣室开了两盏小灯,日光灯管兹拉作响,显然快坏了。
“帮我看门。”
林雁行踮着脚尖进淋浴室摸水龙头,陈荏守在更衣室门口吃面。
片刻之后,只听水流撞地,回响很大,林雁行还叫了半声。
“怎么了?”
“烫了一下,没事。”
陈荏便继续吃面。
走廊里很静,正因为静,淋浴室里的声音才听得一清二楚。林雁行就着高窗下的月光洗澡,大约觉得那空旷的回声很好玩,在关了水往头上打泡沫的时候故意哼着歌。
好熟悉的歌,十五六年前曾风靡大江南北,街上每一家小店都放过,因此又被称为街歌。
陈荏突然有些感慨:感觉在出车祸前就听过这歌,怎么这歌已经有年头了么?
时间去哪儿了?老了老了……
他顶着一张十几岁的脸暗道老了老了,林雁行却在里间喊他:“喂!”
“嗯?”
“会弹吉他吗?”
陈荏耳朵深处突然响起尖锐的蜂鸣,和头顶日光灯管的刺耳电流声重合在一块儿,扎得他头偏向一边。
吉他……
果然他还没完全释怀,他讨厌这个词。
他在夜场跳过舞,唱过歌,调过酒,临时救场还打过碟,但从来不碰吉他,一次都没有。
“不会。”
“那我教你?”
“不用。”
“干嘛不学?”林雁行探出头来,“弹吉他多帅啊,女孩儿喜欢!”
“帅能高考加分?”陈荏问。
林雁行噗地一笑:“傻逼。”
“二逼。”陈荏回敬他。
“你弹不了,你手指头不够长。”林雁行居然出扎心之语。
陈荏放下面碗,探出十指,走到林雁行跟前给他看:“这叫不够长?”
老子这也是模特儿的纤纤玉手。
林雁行满头满脸泡沫根本看不见,陈荏便四指并拢插在他腰上,林雁行惨叫一声!
“嘘!”陈荏连忙说。
“你手上长刀了?!”林雁行弓着背撅着腚,出来了。
“不玩了,快洗!”陈荏催促。
他跑去更衣室门口,直到吃完最后一口面,回去看林雁行居然还没洗完。
“少爷,”他都急了,“你快点儿行不行?马上八点了,女生们该来了!”
林雁行说:“我洗得挺快呀。”
陈荏说:“这么长时间都足够我洗三回澡了!”
他也不去把门了,就在原地敦促林雁行,后者加快速度,溅得四处水花。
林雁行是校篮球队的,初中时除了打篮球还游泳。他初中上的是私立,硬件设施好,体育场馆配备冲淋房,他每次训练完都得和队友一起冲澡,所以完全不怕人看。
陈荏见他肌肉紧实的身体上有明显的三截,中段雪白,头尾都是麦色,忍不住笑了。
“笑啥?”林雁行转过来问。
陈荏想起他非要给男生宿舍厕所装门,那态度俨然不装门就得炸学校,于是笑得更厉害了:都是露屁股的事儿,居然厚此薄彼。
“笑啥啊??”
陈荏说:“笑你帅,行了吧?”
林雁行光听到一个“帅”字了,在水龙头底下跳舞,陈荏爆喝:“快洗!要不要脸?!”
第13章 我没那毛病
“话说……”林雁行仰头想了想,“你洗澡挺快的。”
“我练的。”陈荏说。
“怎么练?”
陈荏笑笑,怎么练呢?首先你得有一个生怕你用水用电的家庭。
陈荏小时候从来不敢主动开家里的灯,他开一盏,妈妈跟在后面关一盏,絮絮说:“荏荏,不要浪费电呀,电费都是孙伯伯交的呀,电费多了他要生气的。”
吃饭,夹肉夹菜要看继父的脸色,一筷子下去夹多了,就要小心挨骂。
洗澡更是要按顺序,陈荏后来学了个词儿叫“论资排辈”——弟弟,妹妹,继父,妈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