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69)
可惜秦敬没有什么做耗子的自觉,也没听出沈凉生的话意,只伸手抽开插销,把窗户推了开去,放了些新鲜空气进来。
初夏的阳光是很好的,从四楼望下去,马路上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婆娑。沈凉生顾自从后面搂住他,低下头让两人的侧脸贴在一处,故意眨了眨眼,睫毛扫过秦敬的眼角。
秦敬瞧见路上没人,倒不再躲了,闭着眼笑道:“少跟我显摆你眼毛长。”
沈凉生也合起眼,听到树上有早破土的知了聒聒叫了两声。因着还未入伏,形单影只地成不了气候,无趣地叫了叫便止住了。
看过了房子,秦敬却也不愿立马搬进去,更没什么做房主的态度,一应陈设布置都是沈凉生替他操持。
本来这类杂事沈凉生也没闲心管--他现在住的宅子当初都是秘书帮他打理好了,自己半点没走过脑子--但硬要说的话,这房子或可算作是他们的新房,所以沈公子也难得有了些闲情逸致,有些事儿自己掂量完了,还要拉着秦敬一块儿拍板定夺。
秦敬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但也不想扫了他的兴,总算没敢拿什么“随便吧”,“你看着办吧”之类的话敷衍。只是偶尔一边聊着墙纸花样、家具款式,一边就忍不住有点走神,没来由地觉得心累--先头他确是盼着能把这口钟敲得长远一些,可如今眼见要敲下去了,又觉不出什么兴奋的意思。相反每每设想一下往后的日子,这还没过上呢,先觉得有点疲累起来。
零七八碎的事情定得差不多,时间也到了七月。秦敬教的初中部已考完试了,虽说还未正式放假,日子也清闲了许多,接连几天都宿在沈宅。宅子里侍弄花园的下人姓李,年纪已五十开外,家里人都在乡下,六月底跟沈凉生商量说想把小孙子接进城里住两天开开眼。沈凉生对下人并不苛刻,当下点头同意了,于是七月初人接了上来,秦敬算有了乐子,没事儿教小孩儿认认字,给他讲故事,骗人家一个六岁的孩子叫他哥哥,却叫沈凉生叔叔,很是不要脸。
小暑那日天格外热,厨房买了两个西瓜冻在冰箱里,晚饭后沈凉生去书房里看账目,秦敬逍遥地带着小孩儿在花园里纳凉啃西瓜,教他背“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老李头却没他那样的好情致,只觉得知了叫得吵人,怕搅合到东家做事,找了根长竹竿去捅。
书房窗子正对着花园,外头种了株夜合欢。老李头拿着竹竿赶虫子,秦敬抱着小孩儿站在旁边凑热闹。知了这东西但凡受了惊动便要漏点虫子尿下来,秦敬没正经地跟小孩儿说:“你看虫子尿尿嘘你。”又故意把他抱高了往树底下凑。沈凉生本坐在书桌前心无旁骛地看账目,压根没觉出蝉声吵人,现下却被外头的动静闹腾得站了起来,走去窗边撩开纱帘往外看。
合欢粉绒的花被竹竿敲落了不少,夜幕下看不出颜色,纷纷扬扬的黑影子。沈凉生看了一会儿,把纱帘放下,走回桌边继续看文件,倒不嫌他们吵,只觉得喜悦怡然,四下里都活泼泼地带着人气。
第二日秦敬不必去学校,起得晚了些,下楼时却见沈凉生仍未去公司,坐在早餐桌边喝着咖啡看报纸。
“早。”他出声招呼了一句,却没听见沈凉生答话,不由有些奇怪,心说难得见这人发呆成这样,一杯咖啡举在手里也不喝,说是盯着报纸看,又似根本没看进去,像在出神想事情。
“怎么了?”秦敬走到桌边,沈凉生听见他问话方回过神,把咖啡杯和报纸一起撂回到桌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你……”秦敬本想问他怎么还没出门,眼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报纸,也一下怔住了,愣了几秒钟才把报纸拿起来细看。
约是连夜赶印出的号外版面,来不及上图,只有字:我军愿与卢沟桥共存亡--有死而已,此桥可为我人坟墓以抗战答复侵略,用热血卫国家实则这半年的华北局势与去年比本算有所缓和,报纸虽有提及日军六月在丰台的军事演习,却也无人敢说这是即将开战的讯号。眼下局势猛地恶化到这一步,平津还能不能保得住确实难以预料。
“你今天不用去学校就在家呆着,别到处乱跑。”沈凉生有些不放心让秦敬一个人在家,可也无暇留下来看着他。沈父那头已经坐不住了,刚才便已打了电话过来,叫沈凉生赶紧过去一趟。
“……”秦敬未答话,仍木木地盯着报纸,看不出在想什么。
“秦敬……”沈凉生见他不应声,心里有些烦躁,可也不敢说他,只把人按到椅子里坐着,跟哄小孩儿一样躬下身哄他,“听话行不行?”
“……嗯。”秦敬这才有了点反应,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凉生也不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可巧客厅里的电话又铃铃地吵起来,下人赶紧接了,却没叫沈凉生听,只自己答了几句,走过来觑着眼色道:“那头问少爷出没出门,”又识趣地补了句,“我说少爷刚出门了……”
“知道了。”沈凉生不耐烦地打断她,看秦敬还跟块木头一样坐着,也不晓得还能跟他说什么,只低声嘱咐下人看好他,自己开车去了老公馆。
沈凉生回国时虽存了个卷钱走人的心思,但毕竟能卷走的现钱有限,既有将沈家全盘掌握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一头能捞则捞,一头试图慢慢说服沈父把资产转移到国外去。可惜沈克辰的态度一直不甚明朗,总觉得只要风向掌握对了,沈家可在中国继续稳稳地捞油水,到了国外却不好说了。然而现下还真说打就打,沈克辰纵然有点后悔也没辙--诸多房子地产、参商的股份、日进斗金的工厂,哪一样他都舍不下,就算咬咬牙想卖,也不是一时就能出手的。
未见着沈凉生前,他心里惶惶地没个着落,待见着自己这个二儿子,看他面上镇静神色,心倒也跟着定了定。父子俩在书房说了会儿话,都认为假若无法和谈,平津怕是根本守不住。沈凉生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如果平津沦陷,想保住目前的根基,与日本人对着干没有可能。又言已与日方财团接洽过两次,就算平津失守,工厂也准定能开下去,只是利润肯定要减成。若不让日本人分一杯羹,一旦他们控制了华北的局面,工厂连原料都上不来,更勿论开工了。
沈克辰听了他这话,心里已定下了七八分--沈凉生能识时务地与日本人建立好关系,沈家各方面便不会受到非难。工厂继续开着,钱继续赚着,寓公继续做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此想来,愈发觉得家业后继有人,唯一的心结还是怕菩萨有眼,又赶紧自我开解道,这也是形势所迫,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只是做个生意,又未参与政事,往后多供几炷香积积功德就是了。
安抚好老爷子,沈凉生却也不得闲回家,开车去了公司,便见周秘书跟铁板上的蚂蚁似的在楼门口来回溜达,看见他头一句就是“二少您可来了”,又说客室里商会的人已经等了大半个钟头,复压低声说了句,还有个日本人,以前没见过。
沈凉生面色如常,也没答话,只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当先走了进去。
往常开会周秘书定会从旁做记录,这日却只跟进去添了一圈茶水,随即有眼色地出了会客室,严严实实地带上门。过了快一个钟头,会客室的门才又打开,虽不知谈了什么,各人面上却都融洽,周秘书陪着沈凉生把一行人送出门,看那位以前没见过的日本人临上车还特地停下来,又与沈凉生握了握手,并不用翻译传话,只用英文道了句:“改天有空再叙旧。”
目送两辆车开出铁门,周秘书随沈凉生走回楼里,虽很讶异叙旧一提何来,却也不敢开口直问。两人进到沈凉生的办公室里,周秘书反身关好了门,方斟酌着开口道:“二少您看……”话说出口,又没大想清楚后头要说什么,最后只愁眉苦脸地叹了句,“唉,这仗还真就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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