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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241)

作者:灰谷 时间:2024-01-23 10:26 标签:情有独钟 励志 宫廷侯爵 升级流 治愈

  谢翊看着他道:“平身吧,朕今日和沈卿说说话,沈卿也不必拘礼。”
  沈梦桢看苏槐过来引了他坐在下首,他抬眼去看谢翊今日虽和往日一般穿着玄黄色常服,却眉目同样带着风流,举止投足不似之前端肃雍容,而是带着一些随意。
  他再仔细看发现御书房内除了苏槐,谁都没有,背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
  谢翊却淡淡道:“我自幼便为帝王,受的所有教导,都是教导朕如何成为一位明君,名存千古,史书流芳。”
  “但我大一些后,自己熟读史书,便发现历朝历代,合格的天子没几位,受命于天,国祚万年,不过是个谎言。每朝每代,皇帝总有贤愚,若是皇室子孙不肖,遇到昏君,朝代覆亡也不过如同儿戏,荒谬可笑。”
  “当然,名教自然有此解释:‘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谢翊徐徐说话,口气居然十分温和,仿佛正在与沈梦桢谈论经学一般寻常。
  沈梦桢面色青白,不敢说话,却已隐隐知道皇帝要和自己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而他此刻只想晕过去,并不想听到任何离经叛道之话,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不拘礼法,但真的见到这般惊世骇俗的帝王之时,他是如此的恐惧。
  谢翊笑道:“如此推导下来,浙东鸿儒南雷先生提出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沈梦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吞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喉咙干渴不堪。
  谢翊看着他道:“前朝国祚两百七十六年,传十六帝。我朝于前朝大乱之时,应运而生,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国号定为沐,一则高祖封号为沐王,二则取深仁厚泽,润泽万物,涵养天下之意,为水德所兴。”
  “国祚迄今,已有近两百年,已算长荣。国朝有兴衰,天子有荣枯。我朝国祚究竟得享天命多久,在乎皇帝一人之贤愚,是否顺应民心,顺命天意。”
  “如此看来,皇嗣择贤,本为顺应天意。然而历朝历代,却只以嫡长子承继,无论贤愚。朝野清明、国祚绵长,靠着圣主能臣,然而这圣主,竟然是要靠撞大运一般的由天定。”
  谢翊戏谑笑了下,甚至有些自嘲:“细数起来,吾中华泱泱五千年,历朝历代兴亡荣枯,盛世也好、中兴也好,多能臣而鲜圣主。”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如今以贤定嗣,又有能臣效忠,为上佳。”
  谢翊却微微一笑:“朕初登基之时,也不过是个儿皇帝,贤愚不辨,谁又能说朕是个明君圣主?便是此刻,也尚且未能盖棺论定,毕竟,朕已有了幸臣,且爱之甚矣。”
  “天下,并不为我谢家一家之天下。众位能臣,忠的是江山社稷、黎民基业,也并非我谢氏天子。”
  沈梦桢两眼一黑,刚刚回缓过来的心又提起来了,谢翊站了起来,伸了手指在桌面上的地球仪上轻轻一转,碧蓝色的琉璃圆球滚动起来,阳光反射在上头,波光粼粼,似能见到四海碧波万顷。
  “朕一意谋海事,拓海疆,固海域,卿知道原因的——我们未来的敌人,将从海上来。海外诸国之政体,卿可有了解?”
  沈梦桢硬着头皮道:“内阁如今正搜集着各国政体之资料,考察各国军政。”
  谢翊凝视着他:“据朕所知,有些西洋政体,并无君王。‘以天下而养一人’,三纲五常……你猜有朝一日,我国朝的有识之士,是否会不会也有人提出……‘无君之论’?”
  沈梦桢连忙跪下大声道:“皇上!请三思!便无君王,权力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无非教会、议会、内阁掌权,异体同构,并无他异!前朝成化十五年不朝,嘉靖二十年不朝、万历三十年不朝,然则朝廷运转无误,此为内阁之功。秦三公九卿、唐三省六部,宋二府三司,皇上何以为我朝数千年之有识之士所共推之治,比不过那西洋之国之政体?”
  “圣君垂拱,无为而治。陛下切莫以海外蛮夷小国以为正统,须知我朝地幅广袤,若无中央之专治,无以震慑九州四海。自周天子为天下之主,垂拱而治,延绵千年不变,可知其自有优越。”
  “陛下圣明,天下归心,切不可擅动一统之治,自毁根基,则乱必生,徒耗国力民力,请陛下三思!”
  谢翊看沈梦桢吓得声音颤抖,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微微一笑:“都说了咱们君臣随意说些心里话罢了,平身吧。尚且也还未到那一步,只怕来日有人以炮弹轰开国门,若是再遇上昏君奸臣、党争民变……哪一朝代不是这样的覆亡?不可不以此戒之,决不可故步自封,妄自尊大。”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声音仍然惊吓过度,微微发着颤。
  谢翊心满意足笑了笑:“沈卿少年之时,离经叛道,想来亦能体味朕之所思所想。如此,沈卿也当明白,朕这一番话,无人可说,与卿今日一席话,酣畅淋漓。”
  不,我没办法理解……皇上您为什么要害我,沈梦桢面青唇白,勉强躬身下拜:“臣惶恐,得陛下信重。”
  谢翊道:“如此你亦当明了,朕待许莼之心意。朕亦信其在朕和沈卿的教导下,许莼能成为心有社稷万民的贤王。治国平天下,治人心,正风气,到时天下廓然大公、正气浩然,岂非盛世清明?”
  沈梦桢声音干哑:“皇上此意可曾与许莼言道?”
  谢翊注目于他:“未到时候,他年少,城府不深,性质朴,不善伪饰。朕与他说这些,来日他露出一两句这意思,又是位高权重之臣,难免要被人诟病他有反心。”
  “这无君之论,朕能说,你们臣子是说不得的。”
  沈梦桢被谢翊这诛心之语说得心中几欲吐血,您也知道这是反贼之言!
  一个帝王反帝王之道!如此悖逆,这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谢翊看着沈梦桢憋屈的脸色,心中畅快,含笑道:“如今只有卿知朕之怀抱,朕情之所钟,今后还请沈卿多多教导许莼了。”
  沈梦桢道:“只怕他心结在,心中惶恐,陛下何不徐徐与他说明未来打算。”
  谢翊道:“他于世情通达,偏偏另有执着,说他痴也罢,说他纯粹亦可。朕并非不曾犹豫。他从闽州杀回京城,跪了宫门,非要闯到朕跟前,让朕给他一个明白。朕虚长他十岁,总不能连他都不如。他既能坚持下来,朕也就陪着他罢了。”
  “他若哪一日觉得累了,要放弃,要去结婚生子,朕亦随他。”
  “不过,以朕如今观察,这孩子行事但凭天然孤勇和一股与生俱来的敏锐,步步行云带风,似有福运。”
  “朕并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却只凭着朕要开海路的意思,便能自发从市舶司走出一条道来。自筹款举债订制铁甲船、联合津海卫大肆抓走私、禁阿芙蓉,以官窑制粉彩窑与西洋通商,以军需货物抵货款,桩桩件件,实惠又果断,都恰好能踏在关键之处,充实国帑,防患于未然,解了朕之隐忧,教朕如何不喜爱他?”
  “时运似是眷顾于他,朕本以为他至少也要走上十年,才能建功立业,倒也无妨,朕有这耐心。偏巧东洋战起,他又能乘势立功。此一役我朝大胜,方子静、侬思稷功劳卓著,你猜这两人是怎么来的?全是许莼误打误撞南洋之行给朕勾回来的将才。”
  “皇天眷佑,他似天予朕,神魂相契,时有无心之举,偏总能行朕之行不到之处,想朕之所想。他如今功劳不显,却是朕刻意隐藏掩盖,给他更多些时间厚积薄发,以免太早招人嫉恨。”
  沈梦桢面上终于放松了些:“有陛下帮扶照应,宽纵于他,他自能步步走稳了。”
  谢翊道:“你只道是朕帮扶他,却未看到他襄助朕多矣。”
  一番温言抚慰后,谢翊甚至还赏了一对珍宝盆景、一套红宝石头面、两匹红缎给沈梦桢:“权为贺卿喜结连理,愿早生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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