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3)
我头疼得厉害,被那条裤子上的阴沟味熏得不轻,一进门就脱了裤子,丢在了地上坐在客厅抽烟。小宝翘着兰花指提着裤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说:“别扔,阿铭的裤子,我洗好了要去还给他的。”
小宝说:“阿铭劫你的色?”
我摇摇头,从垃圾桶里翻出裤子,抱着。洛阳说:“你换身衣服,我们陪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我还是摇头。我说:“不至于,下班的时候遇到个熟客,他好像被人甩了,找我出气吧。”
洛阳问我:“那你就这么走回来的啊?得走一个多小时吧?”
我说:“是的。”
“啊?”洛阳很惊讶。他可能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衣不蔽体,脚上没穿鞋,闻上去还臭烘烘的人走在马路上,多少人会注意到他,多少人会议论他,多少人会对他指指点点。他可能觉得那很丢人。
小宝给我倒了杯热水,他拉拉洛阳,示意他不要管了,洛阳还是不理解,他说:“哪个客人啊?他凭什么啊他,他……他仗势欺人!”
小宝拉着洛阳出去了。洛阳不懂,但是小宝懂。我不会去报警,下次再看到业皓文,我也不会去找他算账,也不会躲着他走,他找我,我会见,他和我说话,我会回应,顶多提醒他一声车上那次他还没给钱。他是消费者,他可以是对的,是不容拒绝的,但他不会成为我的上帝,我不会向他祷告,不会寻求他的庇护,我也不渴求他的爱,他不是我的信仰,我做不了他的信徒,不会用自己的苦难美化他的形象,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会成为我的救赎。感情是一时的,我和业皓文连感情都没有。我是一个点,而业皓文这样的人——这些客人们是一根又一根线,他们经过我,继续行他们的线,我呢,我们呢,继续点集在好再来。在楼上,在地上,在雪白的制服下面,在朗朗的天空下,在钢筋丛林里生活的人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阳奉阴违,虚与委蛇,得过且过,什么都好,什么都和我们无关,我们有我们的丛林,它扎根在充斥着紫粉色光芒的地下室,它在黑夜里呼吸,它靠本能和兽性生长;为过路的人、短暂停留的人,它保管伪装,提供掩护,为在其中游荡的我们,它毫无保留地庇护,为了这庇护,我们出卖我们可以出卖的任何东西,我们成为它的养分,我们遵循它的法则:我们的过去不值一提,我们对未来只字不说,我们妥善照料别人的欲望,我们自己的欲望无关紧要,我们是徘徊在后台的演员,等着扮演小丑,花瓶,泄欲工具,倾诉对象,父亲母亲,兄弟姊妹。
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在手腕和肩上抹了点正骨水。我爬到上铺,我的床上,躺下,我的枕头震了几下,我从下面摸出部手机,屏幕发绿光的诺基亚,屏幕上显示三通未接电话,都是业皓文打来的,还有两条短信,也是来自业皓文。第一条:怎么不接电话?在忙?尹良玉自杀了。第二条: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2.
4月5号。我去融市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看冯芳芳。一般上早班的隔天,我就会去看看她。业皓文说想见我。我们在医院碰了面。他把我的手机和钱包带来给我,和我说: “你检查检查。” 我说:“不了吧。”
我钱包里那几百几十的,业皓文怎么可能看得上。可他执意要我检查,我只好打开了,把所有东西翻出来,钱,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便利店集点券,上礼拜买的,没中任何奖的彩票全都在。手机没电了。
业皓文问:“没少东西吧?”
我说:“没有。”
那张集点券过期一年多了,集满二十五点可以换一只茶壶,我集了二十四点。我把点券和彩票都扔了。
业皓文还带了一把粉色康乃馨和一只装得满满的果篮。他每次来看冯芳芳,都会带这两样东西,康乃馨有时是粉色,有时是黄色,果篮里总是挤着很多火龙果,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吃火龙果对中风偏瘫恢复很有帮助。
冯芳芳在睡觉,我们就在她床边坐着,很长时间没人说话,边上病床的一个中年男人昨晚去世了,家属在收拾东西,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哭哭啼啼,业皓文坐不住,过去给他们搭了把手。我用手机玩贪吃蛇——就是昨天那只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十多年前流行过的,收到了业皓文两条短信的诺基亚滑盖手机。隔壁病床的家属走之后,照料这个病房的护工王阿姨过来收床单,收枕套,用酒精给病床和床头柜消毒。业皓文坐回来,看我,问我:“你这个诺基亚怎么还能用,你怎么还在用?”我点了点头。他属于没话找话,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还在用这个手机,我明白他想以这个手机为由和我说说尹良玉。
我没接话。
他又问我,你诺基亚的号码是不是大学就没换过。我还是点头,不接话。尹良玉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尹良玉是我大学时的副教授,我们在学校图书馆厮混,被人拍了照,放上了校园网。一传十,十传百,尹良玉丢了工作,没多久就自杀了。
业皓文和我同校,比我小一届,不同系。业皓文又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留着这只手机,留着号码是在等尹良玉的电话。我听说他回老家了。我没想到他自杀了。”
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死了。我打了个哈欠,把诺基亚揣进兜里,伸长了腿,伸长了胳膊,伸了个懒腰。业皓文欲言又止。
周主任来查房了,业皓文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笑得很开。周主任说:“小业又来看冯阿姨啊。”
业皓文笑着点头:“还要麻烦主任多照顾了。”
周主任转头看我,我和他点头致意。周主任带了一群来轮转的医科生,他和他们介绍冯芳芳的情况。
“这个病人呢,第一次发作之后,送来医院有些迟了,万幸的是救了回来,当时我们给她清除血肿,之后又发作了一次,这种失血性脑卒中……那我问一下那针对缺血性脑卒中,多少小时之内进行溶栓治疗,效果会比较理想?”
我答:“六小时以内。”
周主任看了看我,我笑笑,走了出去。
出血性脑卒中比缺血性脑卒中致残率要高,冯芳芳现在半边身体瘫痪,话说不出,表情不由自己控制,她的右边眼睛的眼角总是吊着,右边眉毛总是高高耸着,小山峰似的,整个人活像一只提线木偶,操控她的人只赠予了她这样一副“憎恨”的表情。但她的意志坚强,近乎顽强,护士说她现在在学用拐杖,用还能掌控的左边身体拖着右边的身体走路,上楼,下楼。她每天都要练习,都在适应。她讨厌轮椅,见到就发脾气。
我去住院部外面抽烟,业皓文跟了出来。我们在花架下面说话。花架上挂下来许多紫藤花,一串一串的,一串挨着一串。两个年轻人在我们边上拍花、自拍,很开心的样子。
业皓文问我:“你怎么不和我说尹良玉后来自杀了?”
我抬头看那些紫藤花,它们的花瓣娇嫩、轻薄,阳光灿烂,花瓣上的脉络经纹在光照下一览无遗。阳光透过花瓣照进我眼里。阳光有些刺眼,我低下头,揉揉眼睛,说:“人死都死了。”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他会自杀……”
我说:“是啊,我都没有自杀。”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
年轻人的手机咔嚓咔嚓响。我说:“你别多想。”
他说:“你有点冷血。”
我笑了笑,稍抬起眼瞧了瞧他:“不至于吧。”
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妈才中风的?”
我说:“我妈?”
“冯阿姨啊。”
“哦,那是尹良玉的妈妈。”
年轻人们拍够了,走开了。
业皓文说:“我没认出来。”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眼帘也往下垂。我比划着:“她以前不是去我们学校静坐,拉横幅,还揪着我打啊骂啊的,说我勾引她儿子,同性恋,烂屁股,从食堂一路骂到宿舍,骂到我退学,你没见过?你不记得了?”
业皓文摇头,嘴巴微微张开着,薄薄的眼皮翻动着,它们一会儿盖住他那两颗黑亮的眼珠,一会儿把他眼里两道深邃的目光完全暴露了出来,他似乎在尝试回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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