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72)
我摇头,说:“不是的,有时候陌生人和陌生人讲话,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同一个调上,但是还是能一直讲下去,大家只是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宣泄情绪,大家只想要同情,不想要同情,鄙视,变成别人的八卦谈资。”
男人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平静的,淡然处之的眼神。我觉得他不止六十了。我努努下巴,说:“你的发保养得蛮好的,还是蛮密的。”
男人笑着往后靠,浓密的黑色头发摊开在了黄色的墙壁上,他的脸显得更老。男人说:“昨天路过一家理发店,老板太热情了,在马路上拦住我,拉着我进去,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两个小时候,我的白头发就变成黑头发了,他们店里有两只老鼠,墙上贴着《豪勇七蛟龙》的海报。”
“什么海报?”
“就是美国翻拍的《七武士》。”
“哦,是不是讲七个厉害的武士保护一个村庄,结果被村民背叛?”
男人笑了两声,说:“有后面那一段吗?”
我说:“不是大家都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吗,反转啊,人性啊。”
男人说:“没有这么黑暗,”他顿了顿,“我觉得《抢救雷恩大兵》也蛮好看的。”
我支起胳膊撑着脸颊抽烟:“你不会拒绝人?不太像吧……”
男人问我:“那我像什么?”
他说:“我六十多了。”
“多多少?”
“多不少。”
“操……”我笑着低下头,喝光杯里的酒,说,“我不是当警察,刑讯逼供的料。”
男人说:“警察怎么会像你这么客气,话还没开始说,鞋子先脱下来抽耳光,看你留长头发,就把你头发剪掉,看你白白净净,就打得你鼻青脸肿,猪头一样,去市场买猪头肉,老板都不卖给你,让你回家煮煮自己的头不就好了。”
我说:“文山区一家红糟肉蛮好吃的。”
男人朝吧台的方向喊了一声,喊的好像是英文,接着说了一串什么,应该也是英文,酒保在吧台后面忙活起来。我看着那个酒保,我说:“你说你是孤儿,你刚才又说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你养父母的家吗?”
男人说:“是的。”
“他们做什么的?”
“在三太子庙前面卖肉圆。”
“哦,不是在菜市场里卖猪头肉啊。”
男人哈哈笑,笑声爽朗,我看他,酒保摇晃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匆匆瞥了他一眼,我又看那酒保。他的肤色黝黑,穿白衬衣,黑马甲,打黑色领结,头发留得很长了。要是他遇到一个热情的理发店老板,不知道他的黑黑的,长长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我说:“s自己开车,去了一幢公寓楼。”
我打车跟着,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
我说:“我小时候一直搬家,有时候住三楼,有时候住四楼,有时候又搬回三楼,你知道吗,我们那里的老公房,长得都差不多,灰色的墙,楼道里暗暗的,有股很湿的味道,你说台湾一直下雨,哪里不是一直下雨呢,雨把家具都灌透了,不下雨的时候都能滴下水来……”
我问他:“你好像蛮喜欢看电影的,那你看过那个电影吗?一个男人和一块毛巾,一块肥皂讲话的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去浴场洗澡,休息的时候,电视上在播,后来还播朱茵被人偷窥,再晚一些,播翁虹在清朝当宫女还是妃子。”
男人说:“是不是毛巾一直哭。”
我靠着自己的胳膊笑:“301,307,401,402,我一直记混,经常敲错门,开错门。我会被打,被骂,他们就骂啊,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自己家都记不住!我犟嘴,说,这里不是我家!我就跑了。我去书店看漫画,武侠连环画册,现在早就没了,现在……书店都少了,书店卖钢笔,卖咖啡,卖吃的。”
我摸了把脸,那酒保调好一杯酒了,和我刚才喝完了的一模一样。酒保把酒送过来,送到我手边,收走了先前那只空了的杯子。我看男人:“你点了酒,不喝?”
男人说:“点给你的。”
我指指他的酒杯,男人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到我需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地步。”
“要到什么地步?”
“阿中就住在那幢公寓里,或者s被他爸爸体罚。”
我正喝酒,差点呛到,咽下了酒,说:“你的思想也太阴暗了吧!”
男人说:“村民背叛来保护自己的武士,也很阴暗吧?”
我哈哈大笑。我说:“s的对象是一个医生。”
我说:“我打车跟过去的,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s走之后,我挨家挨户敲门,我说我为公益基金募款,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那个医生裹得严严实实来开门,他伸出手,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瘀痕,我看他,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我知道,就是他。”
“我在楼下等到白天,我跟着那个医生,我知道了他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在桌上摊开右手,男人垂下眼睛看我的手,我说:“我打碎了一面玻璃窗,我去挂急诊。”
男人苦笑着摇头。我说:“其实还好,”我握起拳头,握得很松,我问男人:“你打过架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第一次打架最容易,第二次,最难,因为你还记得第一次挨过的痛,所以……”我喝酒,抽烟,“打架,一定要赢,赢了,所有痛都能抵消。”
男人说:“你经常在网吧被人用热水壶砸头?”
他还记得之前那个故事,我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我说:“我经常为了一口热饭,一口水,一张睡觉的长凳被人砸头。”
我说:“我是为了求生,s……”
“s?”
我抓了抓头发:“我和你说过吧,s打架很厉害。”
“你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我笑笑,“他是为了当狮子王。”我说,“他不是一个暴力狂,不是什么暴力份子,他只是耳濡目染,不要误会,他爸不打他妈,也不打孩子,他打自己的手下,打得很狠,一言不和就打,因为s最像他爸,他爸就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你应该早就听出来了吧,他爸爸是黑社会。”
男人应了声。我接着说:“什么割手指啦,切耳朵啦,榔头砸嘴巴啦,他从小看到大,暴力就变成一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就像我们出门,要么公交车,要么打车,要么自己开车,他们办事,要么喝酒,要么动刀,要么动枪。”
我停了停,架着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不过s吗?”
“他身体比你好?”
我说:“不是,我说过吧,我是为了求生打架,他,他不要命。”
我笑:“要是我们在外面吃饭,突然一个人冲进来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你不会看到他的脸上有任何慌张的表情。”我想了想,学了学,“像这样,那个拿枪的人肯定比他还慌。”
我学s面无表情,学他镇定地坐在一张圆桌边。他说不定还会瞄一眼拿枪的人。到底谁要杀他,谁能杀他。
男人说:“危险人物,狠角色。”
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华,殷殷一起出去吃面线,我们被人砍,三个人满街乱跑,跑到一间公园里,坐在地上直喘气,砍我们的也是三个人,三个人都被阿华干掉了,殷殷一摸自己脸上都是血,怕得要死,以为自己脸被划花了,她和我都是跑秀场的,脸花了还怎么活?我擦她的脸,阿华也擦她的脸,她的脸没事,我们躺在草地上,殷殷还是很怕,抓着我的手,阿华很兴奋,他说,刚才还蛮爽的,殷殷就骂了,神经病啊,起孝哦!她说他发疯。阿华笑得更疯,说,有种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他说,干,比当兵摸机枪,打靶爽多了。”
我哆嗦了下:“危险人物,狠角色。”
男人半垂下眼睛:“第一刀劈到我们桌上的时候,砍偏了,殷殷大叫,我也吓了一跳,阿华没什么表情,结果拿刀的人的那把刀卡在木头桌子上拔不出来,阿华拔出来那把刀,转身劈在那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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