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犬类(36)
“你知道我妈是怎么离开的吗?”
这个问题她曾经也问过我。
是以赵子怡彻底呆住,将勺子放下,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占用了一大碗冰融化成水的时间,回忆起那五年。
这三年,我看着蒋姚的态度一点点软化,耐心一点点堆砌,越来越靠近母亲的形象。
与此同时,我和冯逍呈中间透明的屏障也逐渐实质化。
原来那是蒋姚复苏的母爱。
虽然不明白原因,却始终防备着我与冯逍呈亲近。
我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蒋姚不在的那五年,我好像比较快乐。
否则该如何解释今早发现蒋姚彻夜未归后,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念头。
我感觉蒋姚不会回来了。
或者说,我希望她如同五年前那般,丢下冯逍呈惹的烂摊子一走了之。
这种念头产生的原因,似乎只能归结于嫉妒。因为我没有妈妈。
而冯逍呈失而复得。
即使他依旧怨恨着蒋姚,不惜自毁前程来加重砝码,要蒋姚后悔。
可爱与恨的界限本就是暧昧的,模糊不清。
谁又能肯定冯逍呈在交出空白的答题卷前,没有犹豫,没有浮现过类似“算了吧”的念头呢。
分明其他几科都好好答了。
高三上学期,冯逍呈也曾经满手铅灰,衣服上缀着星点颜料,在集训的每一天,披着凌晨的星月归家。
于是,在一切走上正轨,越来越好的时候,只有我坏掉了。
昨日,冯逍呈念出成绩的那一瞬,错愕过后,只余下绵绵的激荡。
它隐藏在平静的湖面下,是不该爬出来的,黏腻的喜悦与兴奋。
一朝带出腥臭的念想。
是恶的。
“这很正常啊。”
听罢,赵子怡用铁勺认真地搅拌起碗里融化的液体、奥利奥、芒果,“升入高中后的每一次月考,我都希望你们和我一样,陪着我垫底呢……我甚至羡慕隔壁班那个每逢月考必痛经,上吐下泻的女孩,虽然我怀疑过她是假装的,自己又不屑装……”
初中时赵子怡的成绩还不错。
可自从她吊车尾考入重点高中的火箭班后,便再也没有脱离过倒数几名。
只是她通常对教室后墙上的排名表浑不在意,像是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但是呢——”
赵子怡垂眸,长长叹出一口气,“等我需要抄作业的时候,我又想,如果都像我一样,没写作业的时候该抄谁的呢?卡住思路的时候又该找谁问问题呢?”
“所以啊,我需要你们这些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她话音一转,靠到身后的沙发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而且,第一名还是我的老同学,多难得,抄作业也不需要排队。”
-
我不可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安慰。
阴暗、狭隘、自私、自利。
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因此我并没有同她抬杠,告诉她应该靠自己,神救自救者。
想了想,我打开赵子怡的书包,将我和她的作业一并拿出来,“你现在就抄,不会的问我,我今天一天都有空。”
就在这时,安静的冰店二楼骤然响起一阵铃声。可没等我接起便挂断了。
紧接着,又重新响起。
是陈其翘。
三年来,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给他们打电话,但平时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毕竟,他们要忙生活忙工作,我也忙着念书。
因此,接起电话的同时我不免好奇。
陈其翘大概有急事,第一声便切入主题,“邱寄,你和冯逍呈在一块吗?他手机关机了,你……你叫上他,一起到县人民医院来。”
为什么要去医院?
还要专程喊冯逍呈过去?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陈其翘口误。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是一夜奔波没有合眼似的。
也可能是我压根就没有从昨夜的梦魇中清醒,以至于产生幻觉,居然听到这样几个字眼——
“蒋姚”“车祸”“抢救无效”?
我甚至忘记告诉陈其翘我并不在家。
又在不确定冯逍呈在不在家的情况下,挂掉电话往家里赶。
跑出几米远后我骤然回神,招手从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
蒋姚……怎么会呢?
我的脑袋乱糟糟。
直至眼睫再托举不起泪液。
使它们顺着脸颊流下,挂在下巴尖上要掉不掉之际,我才想起被留在冰店里的赵子怡。
以及那碗我忘记付款的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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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住空空里,空空亦是尘。”
人说,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但谁又能住在空空的世界中呢?
便是死了,也要留下一具尸体,方能入土为安。
谁都这样。
蒋姚也不例外。
第30章 靠近我、俯视我(修)
冯家。
大门内一侧的车库被布置成灵堂,冰棺外簇拥了一圈白菊,里面躺的是蒋姚。
长明灯照亮灵堂,为逝者引路,传送灵魂。
因而需要人轮流守夜,添酥油,保证灯不会在中途熄灭。
蒋姚最亲近的亲属是冯逍呈,我不尴不尬也能算作半个。
直至这时,我才知道虽然蒋姚父母皆已过世,亲戚好友却不少。
守灵期间,其中几个冯逍呈也喊不出辈份的亲戚,见我尽心守着长明灯,闷不吭声地坐在上年纪的阿婆们身边折元宝、念经文。
便数次拉我去到冰棺前,揽着我的后背,使我弯腰略靠近蒋姚灰白僵硬的面孔,同她的遗体做告别。
他们大概将我和她认作是和谐的继母子关系。
试图以我的孝心,宣扬蒋姚生前的大度善良,好似能摘作家族的勋章。
人死,生前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好像谁也不记得她曾经出轨,参与两个男人的人生错轨,卷款抛弃幼子。
哪怕当时,他们都如是议论。
然而,我并不敢直视蒋姚。
甚至需要在心中默念从阿婆那里听来、学来、记住的“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往生咒)才能止住骨子里隐约的战栗。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蒋姚睁开眼。如同在我梦里出现过那般,安静地凝视我。
不必照镜子,我也能想见自己的模样。
因为皮肤白,我眼下的青黑总是更显眼。这几日压着心理负担守夜,着急上火,嘴唇鲜红,熬夜便熬得像修仙。鬼仙。
转念我又想,若蒋姚当真睁开眼,难保不会反过来被我吓到。
花园空地上支起一个凉棚,念佛诵经的阿婆连唱带念,回向众生: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
亲友吊唁七日后出殡。
最后一夜,我和冯逍呈跪在蒲团上。
我倏然听见冯逍呈开口,“我没想过她会死。”
自医院见到蒋姚的遗体开始,冯逍呈便沉默了。既不说话,也不哭。
安静的不像他。
我也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他发作,将场面弄得无法收场。
那些全然陌生的亲戚、朋友在灵堂外谈天说地,隐有笑声传来。换做平时,冯逍呈大概会冷着脸让他们统统滚出去。
然而,即使现在冯逍呈什么也不做,只是阴沉着面孔跪在那,也给我极大的压力。
此时,乍然听到他低哑的声音,我先是感觉到陌生。更多的是心虚。
因为他的话,我记起我脑中曾经浮现过蒋姚不再回来的念头。
可我想过她会死吗?
我不记得了。
无法确认。
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反问自己: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足以令我崩溃,不敢直视冯逍呈的眼睛,担心他发现我眼中凝聚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