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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28)

作者:符黎 时间:2022-01-01 09:56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下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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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会,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谕,让他与在场内官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话。
  夜已过半,他们匆匆赶到,圣人此刻显然脾气很糟,本来都将就寝了,却被陈璆闹这么一出,元日见血,兆头极凶,司天台的官员们或许已经禀报过,正抱着式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发抖。裴耽等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们了?朕的兄弟竟给他们做笑话?!”
  大殿阴沉,圣人暴风骤雨,先下令封锁消息,场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来;陈璆下内狱,内常侍重罚,为首的几个看热闹的贡使也全都要问罪,着三省长官联席,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双玄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声音冷漠至极:“方才朕是给裴相公留了颜面不说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双手扣紧地面,重重地叩下头去,“臣知罪。”
  “你们既已和离,再藕断丝连,对谁都没有益处。”圣人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发,华丽冰冷的砖石抵着他的额头,让他麻木。
  圣人静了许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对你还不够好么,裴允望?你手握先帝遗诏,呼风唤雨,朕都随你去了。只是一个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当初岂是朕拿刀子逼着你们和离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能算在朕的头上?”
  殿门敞开着,只低垂的帘幕如一重重深锁的门,挡住了所有风和雪的涌动。但鲛灯上的火光还是飘忽了一下,圣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扎在裴耽那不能挺直起来的脊背上。
  裴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是臣自己与他和离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圣人抬手揉了揉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透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难做,过了年,朕会将裴峥将军移入凌烟阁,让他世世代代受皇家供奉。你当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紧了,抠进青砖缝里,未察觉崩断了指甲。天子的话他不能反驳,也无必要反驳,跪伏的身体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石块,他却还要在这重负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抬身,再度叩首,汗水从发冠的缝隙间滴落下来,铮然地砸在地面。
  “——臣谢陛下恩典,河东裴氏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圣人轻轻嗤笑一声。结草衔环这种话,便是说给鬼听,鬼也不会信的,但君臣之间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修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年为报仇而和离,朕看在眼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责怪,甚至佩服你。”圣人口吻很淡,像是在开导他,“怎么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势了?”圣人微微低下身子,凑近裴耽身边,压低声音道,“先帝,已经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
  “哗啦——哗啦——”外间骤然有冷风狂啸,吹不动沉重的帘帷,只是振振地作响。孟朝恩在外头小心禀报:“陛下,庶人李奉冰前来谢恩。”
  裴耽突然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看向圣人的目光淬了狠毒,像一把刀子亮出了锋刃。然而圣人却安然地笑了,好整以暇地挥挥袖,“快进来,外边冷。”
  *
  奉冰眼观鼻鼻观心,在裴耽身后不远处跪下,行大礼。李奉韬挥了挥手,裴耽便向圣人行礼告退。
  奢华的衣角拂过奉冰身边,他神容不动,“草民向陛下谢恩,承蒙陛下送药及时,下仆春时已经醒来。”
  “醒来就好。”李奉韬笑道,“世道多歧,四弟身边有这么一位忠心护主的义仆,朕也觉得宽慰。”
  奉冰平静地道:“不敢,草民主仆二人,两条贱命本不足惜,全赖皇天洪福,天下无恙,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李奉韬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忽然生出些恶趣味,柔和着声音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那个河中府使什么来路,好像很清楚你的旧事?”
  奉冰听着这个声音,只觉宛如虫子爬过了肌肤。但这样的感觉他方才已经历过,此刻反而不那么难捱,他坦然地回答:“草民与陈使君没有私怨。何况草民知晓不论如何,陈使君罪在必死。”
  李奉韬哼了一声。自己可没有说让陈璆去死,这个烫手山芋,还轮不到由高高在上的天子亲自解决;但三省联席,三堂会审,恐怕陈璆的确是会死的。
  “朕看,”李奉韬慢悠悠地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轻轻笑了一声。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陈璆,反而压下一片诚恳的愁云,“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万象更始之时,含元殿是万国枢机之地,河中府使知道圣人宽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镇,才敢如此悍不畏死,羞辱牢州。”
  他的话里藏了很多层的意思,李奉韬一时坐直了身,眼中浮动几分意外。渐而平稳,只是盯住奉冰看。
  虽然自己始终将面前的幺弟视同政敌,但李奉韬此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用这种审视政敌的目光来审视过他。
  奉冰的脸色很白,但白到极点,就等同于无表情。话中的感情很虚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韬真的沉吟起来。
  方才司天台的人已经同他陈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东内正殿,总不能始终被血污着,他甚至想让和尚来做一做法事。这些已足够让李奉韬焦头烂额,谁知奉冰还将牢州抬出来了。
  抬出来了,但又不再诉苦,奉冰只是温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为江山社稷在担忧。
  其实这话最好是不要奉冰亲自来说。随孟朝恩过来的一路上,风雪凛冽,奉冰沉默着思索过很多更聪明、更不着痕迹的方案,但他都无法做到,因为他孤身一人,他若不说,没有人会帮他说。
  所以他必须再补充一条。唯有这一条,可以将他从那一件衣裳的荒唐、从裴耽的旧影之下,彻底地抽身出去。他要让所有人——不,他要让皇帝知道,今晚的事,与他曾经的那一场婚姻毫无关系。
  “草民虽是庶人,但血缘上言,毕竟曾忝为陛下的幼弟,陈使君今日羞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会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凉薄至此?是以草民为陛下委屈,因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宽仁友爱,草民为此,时刻感怀在心。”
  李奉韬终于惊骇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五年前,幽恪太子谋反,被裴耽领神策军包围于少阳院。战况胶着之际,是二皇子李奉韬从十王宅挺身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乱军之中被射杀当场。
  世人都说二皇子雄姿英发,是天命降世的圣人。
  但舜何其贤圣,象何其凶顽,舜且不杀象。
  李奉韬的笑很干瘪,好像只是最后数刻撑持的烛焰,他突然收束住,阴沉沉地道:“这些话你何不留着同裴耽说?朕让三省长官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绝不敢干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离,兄弟却是永远的。”
  *
  得到这句话,李奉韬终于舒坦下来,他原就打算将奉冰留在长安,若有机会,为他平反也无不可的。想通这一层,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宽仁友爱的假面,伸手去扶奉冰起来,“好,好,二哥都听你的。”倒仿佛奉冰是个撒娇耍赖的小孩一般。
  一点口舌便宜,奉冰随他去了。李奉韬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赏赐,奉冰接过,礼数不缺,面容温淡。“如今春时既已醒来,草民不敢叨扰圣躬,即刻便带他回宅休息。”
  李奉韬看这个幺弟,却觉得他比裴耽还要难懂。他也许像苇草,被风欺压过便会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来,从不当真为任何人事折断自己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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