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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53)

作者:符黎 时间:2022-01-01 09:56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下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我愿意。”裴耽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只要你还肯与我说话,我自然都听你的。”
  *
  李奉韬带奉冰入诏狱来,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刺激裴耽,至于奉冰说的诱供,他原没有料到真的可以达成。听见裴耽竟应承下来,他亦惊亦喜,连忙负袖上前,摆出一副宽容殷切的面容:“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裴相公,只要你说出来那东西在何处,朕便放你们一同去过节。”
  裴耽抬眸看了他一眼:“天子无戏言。”
  李奉韬昂首道:“自然。”
  裴耽又望向奉冰,口中说道:“陛下要的若是先帝遗诏,那我在入狱之前,已将它交给旁人了。”
  李奉韬没料到他会大喇喇地把遗诏的存在说出来,侧头看了一眼奉冰,又是尴尬、又是焦躁,“你交给谁了?!那么重大的东西,岂能随意与人?”
  “自然是交给了我放心的人。”裴耽道,“那人对我极好,为了我,他可以不顾惜自己,便连祖宗王法,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奉韬紧蹙眉头。他猜测那人是裴耽家中老仆吴致恒,缉捕的诏令刚刚发出不久,是他亲自押署的。“那朕要如何拿到?”
  “你写信。”奉冰突然插进话来。他直视着裴耽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你给他写信,向他交代清楚。”
  李奉韬反应过来,急斥门外的狱吏:“快拿纸笔来!”旋即一停顿,回头问裴耽,“你还能写字吗?”
  裴耽慢慢地道:“我可以写左手字。”
  李奉韬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几步走入铁栅内,看着狱吏将文房都拿来,甚至还为裴耽铺开一张书案。裴耽抖了抖衣袖,铁链哐当震响,他的左手伸出,却因镣铐的重压而动作迟钝。
  奉冰也进入铁栅内,看着他,低声,“戴着镣铐,能写清楚吗?”
  狱吏立刻道:“这不能摘。”
  李奉韬顿了顿,慢声吩咐:“摘掉左手的,让他写字。”
  狱吏只得上前,“咔哒”一声,锁钥转动,手镣应声而落。裴耽的五指曲张了张,活动了一下筋骨,便试着去握笔。
  料想是入夜了,凉意侵肤,奉冰双手揽住了自己的双臂。他站在敞开的门边,一头是透露出生机的巷道,一头是裴耽。镣铐解了一只,但尚且不够。李奉韬倒是向书案凑得越来越近,那盛着烛光与灯油的铜盘就在他们头顶上晃荡。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奉冰静静地看着裴耽那笨拙的左手与始终藏在袖中的右手。
  可是他分明记得,裴耽在过去,是不会写左手字的。
  *
  李奉韬的目光落在裴耽的手上,步步紧逼,宛如跗骨之蛆。
  裴耽恍如未觉,抬笔去蘸墨,砚上墨汁却颇干涸,将本就粗劣的笔毫都抹得劈裂开。裴耽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在这时,奉冰执起了那燥硬的墨块。
  他了解裴耽那一皱眉的神色,几乎是下意识地匆匆走上前来,敛袖为他研墨。
  墨水吃力地在砚台中洇开。裴耽盯着那墨,左手在发颤,连带袖中的右手也一齐发颤。宣纸簌簌地抖动,他不得不再伸出右手压平了它,就在这时,奉冰低低地道了一声:“你的手怎么回事?”
  裴耽如触电一般立即收回了右手。
  可是奉冰已经看得分外清楚。
  它虚软地垂落着,好像连骨骼都不存在,而只能用手腕的力量压着宣纸,粘连着五指的鲜血在纸上拖出两三道干燥的痕迹——
  那衣袖上的暗花也在颤抖,血色似更浓了。
  奉冰没能拿稳墨块,它钝重地掉入砚中,将奉冰的手指都溅黑。
  原来这就是裴耽所受的刑。
  *
  奉冰明明还记得这只手原本的模样。
  这只手写过万国来朝的贺表;写过洋洋洒洒的奏议;写过蟾宫折桂的雄文;驰骋辩口,卖弄机锋,奉冰知道这一只手底的才华,抵得过千军万马。
  ——而这一只手,也曾为他画过梅花。
  它修长,白皙,握着狼毫笔时,便露出有力的骨节,仿佛主人笔下梅树傲岸的枝干;手腕微微晃动,再从袖中落下无数红的白的梅花,盛开在宣纸上。
  可是原来那些梅花早已凋谢了。
  裴耽的这只右手,在奉冰走进这间囚室之前,就已经残废。
  奉冰想了那么多看似妥帖的法子,他想只要裴耽慢慢地写、好好地写,周旋几个来回,让圣人也信任了,拖到酉时半,便可以——
  “四弟心疼了?”李奉韬突然开口,阴鸷的声音将奉冰从思绪边缘拽了回来,“你要见他,朕让你见了,但你可不能忘记你答应朕的事情。”
  他竟仍旧没有放下戒心,沉沉地盯着奉冰。
  奉冰咬住唇,匆促、而又哀戚地望向裴耽,“你快写吧!”
  不论写什么都好……
  他以身为质,固然可以将皇帝扣在此处拖延时间,但皇帝也可以反过来用他威胁裴耽。皇帝已经开始生疑,奉冰不知自己何处生了破绽,抑或是处处都有破绽——他已快要支持不住。
  裴耽闭了闭眼。
  十指连心,极大的痛楚从指尖传来,逼迫他将笔抓握得更紧,好像个初学临帖的幼童。终于落笔,字迹却歪歪斜斜,左右斜出,李奉韬纵然疑虑,还是凑前去看,便读到——
  “不见父,不见兄。”
  李奉韬冷冷挑眉:“你在羞辱朕?”
  裴耽平静地回答:“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暗语罢了,请陛下不要多想。”
  然而“不见父,不见兄”,这样的辞句,令李奉韬很难不多想。接下来又见他写:“群党假威……”
  这四个字笔画甚多,裴耽写得极吃力,多次持笔去蘸墨。李奉韬却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群党假威,出坐玉床”——
  李奉韬再也忍耐不住,裴耽骗他是一回事,阳奉阴违地耍着他玩又是另一回事。蓦地一脚踢翻了书案,一整砚的浓墨全泼洒在裴耽素色的衣襟上,纸张亦哗啦啦地飘飞,好像几只筋疲力尽的枯蝶,晃动了灯火的影。李奉韬大怒:“什么叫群党假威……你这是大逆不道!”
  裴耽费力拨开书案,一阵哐当连响,他身上乱糟糟的,但反而乏力地笑了起来。
  李奉韬道:“你笑什么?你到底还想不想活命?”
  裴耽的笑声渐渐抬高,他本就唇红齿白,风流颜色染着这样的笑,在地底幽光中却兀地多了几分妖异。他伸出握笔的左手点向圣人,好像圣人脸上有什么特别滑稽的东西,惹得他捧腹:
  “你,让李奉冰来哄我?你知道我与他已经和离了吗?你知道我是如何抛下他的吗?”他喘着气大笑,又不知牵动何处伤口,甚至使他的表情都有些狰狞,眼神像噬人的魔鬼,“陛下,你连他都叫来了,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那份遗诏?但遗诏已经被我烧了,我早已说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奉韬怒到极处,话音反而低沉下来,眸光收拢。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云云,还是刑具更好说话:“软硬不吃,给朕上刑!”
  “等等——”奉冰终于叫出一声,然而这一声又立刻被裴耽的厉喝所截断:“够了!”
  他眉目冷硬,当着圣人的面,毫不留情地道:“我不稀罕同你一起过节。”
  奉冰眨了眨眼。
  方才的泪水尚未干透,竟然就这样滴落了下来。
  裴耽拧了拧眉毛,好像一瞬间的不耐烦险些改变了他冷酷的表情。
  狱吏见裴耽像个疯子一般出尔反尔,不由战战兢兢,捧来了一只木箱放得远远的,又从里头掏出了一把拶子,低着头上前。
  那刑具上显然还残留着裴耽的血迹。
  奉冰胸中的暗火,渐渐地烧灼起来,渐渐地占据了他的呼吸,令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李奉韬身后,袖底的手指张了张又握紧,攥住了一个尖锐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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