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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47)

作者:符黎 时间:2022-01-01 09:56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下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吴致恒看他表情,从袖中又拿出一只钱袋,轻轻放入他怀中。
  “……那小人也不多做作了。”那人叹口气,身子凑上前,往吴致恒耳边说了几句话。
  *
  吴致恒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来,好不容易在临水的台榭边找到了裴耽,累得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便听见裴耽曼声问:“他同你又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吴致恒喘进了凉气,只觉喉咙发痛,眼前都起了雾气,“他今日出官署时,正逢给陈璆验尸的推官,也被圣人传召入宫……看起来,圣人要详查陈璆的死……”
  “查?这有什么好查,查到他自己头上?”裴耽冷笑,“陈璆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自然只有我。”
  他怀中抱着难得乖顺的兔子,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捋着那半长不短的兔耳朵;身上拢着一件银线暗绣的素襕袍,衣衽上有一圈雪白绒毛,迎风便靡软地颤动,托起他那高傲的脖颈与头颅。
  台榭上正燃着火堆,熊熊的火焰中汇聚着各式各样的文牒,火声毕剥,烟气熏天;裴耽随手将一份木质檄书也扔进火中,刹时火光大亮。那檄书上的字迹粗豪,印泥凌乱,是长年只管习武打仗的将军们的风格。
  “——您是说,圣人会嫁祸给您?”吴致恒担心地发问。
  “早就不差这一桩了。”裴耽漠然,“只是我没料到圣人如此着急,竟连陈璆都不肯保。”
  “难道陈璆他是——”
  青年宰相的双眼冷冷地眯起,盯住火中渐渐烧焦的木炭,下颌线显出一道锋利的轮廓,是因为他正咬着牙关。
  “你还记不记得李郎君初次来这里找我,回去时,便正好坐上了陈璆的车?他前脚刚离开我这儿,后脚圣人就驾临邸舍,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日两夜。”
  吴致恒难以置信:“这、这就是说,李郎君刚到长安,就——”
  “陈璆、冯乘,是与他同一日到长安的贡使。地方朝集使入京前五日,都会先派人向鸿胪寺快马禀报,好安排人来迎接。是以谁会和李郎君相伴投契,也都在掌握之中。”
  “可是,”吴致恒踌躇,“若圣人对李郎君果真如此严防死守,为何还总是假模假式地……”
  “圣人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顾忌,圣人更顾忌的,是我手中的东西。”火光望得久了,裴耽终于垂首,轻轻揉了揉鼻根,“何况那个时节,李……他的确不愿见我。圣人确定这一点,反而能放心。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到底已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情欲的滋味,他知道什么是暗示和试探,他知道冰下缝隙的冷暖。纵使这些,与其说是那三年的婚姻的馈赠,还不如说是这五年的孤独的教泽。
  吴致恒忽然明白过来,“那我、我还让您去邀约李郎,我真是——哎呀!”
  “你有什么错?”裴耽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我与他就是有旧情,断不了,圣人迟早要知道。天罚也好,天谴也罢,这上元节,我还就非要约他不可。”
  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仿佛在冷酷之下,藏着最柔软的质地。
  冷白的天穹低压下来,寒烟衰草之间,火光寥落。吴致恒却好像被这火烘烤得流出了汗水,脊背上都开始发凉,“您,您是说,圣人他要——他会不会——”
  裴耽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那您看,河东那边,”吴致恒绞尽脑汁,焦虑地思索,“还能不能帮您说两句话?”
  “你以为圣人隐忍了两年,这回为何雷厉风行?”裴耽道,“二叔家的人被举劾了,自己怕得要死,想必已同圣人通了供。你且看着,若是圣旨在今日内就下达,那便说明河东裴氏已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致恒道:“那就赵——”
  裴耽忽而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吴致恒再无法多言。
  他料想、他希望,郎主全都早有安排,只是不让自己插手罢了。郎主从很小就习惯了自己独身去应对所有的难关,毋宁说,前晚上来找他“想辙”,甚至可能是郎主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助。
  可他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明知道马上就要迎来一记重击,却不知它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等力度袭来。他只能以张皇的目光追随着裴耽的动作。
  裴耽却蓦地回身,快步往那一座孤伶伶的书斋走去。


第56章
  吴致恒连忙跟上。
  仍是上午,但天空已阴沉,似乎到晚间又将飘雪。风愈加地冷厉,将灰烬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两人的衣发俱拂起。
  书斋的十二折屏风前垂吊的小灯始终长明,一旦迈步走入,便好像万物都变成了黄昏色的。内里足有一般屋舍的三层楼高,两进、四面都是书架,乱七八糟的封函卷册一直堆叠到天顶。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裴耽已经清理掉一些,然而看这情形,不过是九牛一毛。
  裴耽让吴致恒扶来一把长梯,在书堆中扒拉了许久,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找出来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书函,上题着古篆字:“《周易八纬》,第三函”。
  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
  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
  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
  他脸色大变,对身后兵士急道:“分一批人,快去救火!”
  一批兵士纷纷地去了。余人包围之下,裴耽面色仍和蔼可亲,他站起身,朝孟朝恩拱手:“孟公公大驾光临,草臣有失远迎。要不要来分一杯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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