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190)
耳边听得几声惊呼,灵徽一睁眼,正看到卷轴从空中跌落,无数星光倒飞回来,化为一阵墨点淋漓的小雨,重又落在星图之上。
秘法中途被断去,他有些头晕目眩,在元珩的手臂上一撑,方才站稳。元珩急道:“小师叔,那边!”
灵徽心下一惊,朝几名弟子纷纷张望的地方看去,那里正是探知时传来异动的方位。那些本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绵延丘陵,此刻从中清晰浮现出山峰的轮廓,仿佛一截外壳已烧得焦黑,内里仍有余火燃烧的枯木。
幽幽红光在峰脊之侧明灭,每闪动一次,就隐约有落石从山头上剥落,相距如此遥远,他们也能感到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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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修士被同行者拖着奔出山门后,背后的山峰一阵摇颤。这传到十里之外依然不减的震动,在近处直如天摇地撼,要说这山马上就要在他们背后炸飞上天,也不会叫人奇怪。
夜风拂面,哪怕此刻仍然一片漆黑,不见天光,从逼仄山洞中逃出来的一行人还是不由得大口喘息。和遗迹里那混浊窒闷,还夹杂着腐朽气息的气息相比,如今冬夜里透着寒意的微风,对他们而言无异甘泉。
一声巨响之后,纷纷坠下的落石堵住了背后的山门。在七绝井里被抽干灵气的修士们尽管快要支撑不住,还是竭力再掠出了一段,不过当他们回头再看时,那山却好像已经不再摇撼了。
孟君山面色凝重,在余人都退的远远时,他与霍清源仍站在被堵塞的山洞旁,留神其间的变化。此刻他们在山脚下,颇有些一叶障目,虽知道其中有流火爆发,却不知峰脊后火光之亮,已经在昏暗的原野中点起了一根明晃晃的火把。
两人再等片刻,确信这山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霍清源把扇子啪地一合:“开头声势不小,还以为流火有很多呢,结果最后也没出什么大事,奇哉怪也。”
孟君山心道,这与深入七绝井之底的那俩人肯定脱不开关系。霍清源沉吟道:“难不成……”
莫非他猜出了什么?孟君山稍稍一惊,却听对方道:“难不成流火放太久,都潮了?”
孟君山:“你见过谁家流火会受潮啊!”
霍清源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说,而是岔开话头道:“我天亮就回山,之前少不得还得去逢水城走一趟,那狐妖姑娘总让我不大放心。”
“你去就是了。”孟君山道,“这边我来收拾。”
两人转回到那些坐下调息的修士间,霍清源无意向旁边一瞥,惊道:“城主?”
孟君山也一怔,只见不远处树梢上挂着一盏小小的青灯,城主被放在一块大石边,膝上盖着她那件锦裘。霍清源快步赶过去,见她面色如常,呼吸平稳,看着状况竟比她在七绝井下受伤时还要好一些。
那狐妖说要送她回逢水城,如今却把她放在此处,显是要托付给他们,自己却多半是因事情生变,提早离去。霍清源心中盘算了一遭,暂时放下那些猜测,伸手搭上城主腕脉,没想到这么一碰,就把她惊醒了。
城主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有些疑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看到霍清源时,她神情一松,刚要说话,面色又微微变了变。
霍清源察言观色,温声道:“此处已安全无虞,城主不必担心。”
城主轻轻点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她抬手掩口,片刻后带着一丝赧意张开手掌,赫然从口中吐出了一粒柔光闪烁的明珠。
“我不知这个是什么时候……”她慌乱道。
各地习俗不同,但不少墓葬中都有令往生者口含一物的惯例。下了一趟遗迹,嘴里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东西,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饶是徒手抓白刃也面不改色的城主,这会也不禁脸色惨白。
霍清源细细看去,却说:“别怕,这个是药。”
“药?”城主疑惑道。听了这话,她倒是觉察口中有一丝微苦的药香残留。
“静流部水炼灵药,多以珍珠为载。”霍清源道,“不必担心,这是用来救你的,你收着就好。”
城主这才放下心,取出手帕,小心将这颗珍珠收了起来。略定定神,她向旁边张望,担忧道:“宁宁……跟我同来的那个侍女,她没出来么?”
“她叫宁宁?”霍清源微微一笑,“果然是很合适狐妖的名字。”
城主浑身一震,愕然抬头,颤声道:“她……她虽是妖族,却从未害过人的,这次也是担忧我才会与我同来,仙长,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她……”
霍清源怎么听都不对劲,那狐妖哪有城主形容的这么弱小无辜?但看城主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何况这会她也没理由掩饰,倒像是根本不知道那个“宁宁”的深浅。
该说不愧是狐妖么,就连对常年相伴的人,也远远摸不清她的根底。异类殊途,正是如此。
“可当不起,她本事大着呢,也是她将你从山中带出来的,只不过刚刚先行离去了。”
霍清源说到这,也不禁苦笑了:“这颗药应当就是她留下的,且不必担心,兴许她很快就回来寻你了。”
城主稍稍松了口气,眉宇间仍笼着一层焦心。霍清源有心探问那狐妖的来历,不过看城主这样子,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也罢,跑得了狐狸跑不了守备府,想要旁敲侧击,有的是功夫……或许等兰台会再送些逢水城的讯息过来,就更好了。
霍清源总觉得那狐妖和孟君山关系有些不清不楚,心下很是好奇。不过,他自觉抓住了城主这条线索,坚信只要顺藤摸瓜,必然有所收获,对这触手可及的八卦,他也不着急打听。
城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有干系……在遗迹中时,我半梦半醒间,仿佛见到了我族传言中的仙人显灵。”
“显灵?”霍清源精神一振,“在梦中看到的?”
城主轻轻点头:“祖辈留书中曾有记载,当我翟氏一族遇到不可解的难事时,会有据说曾对先祖有照拂之恩的仙人托梦显灵,助其度过难关。不过,事到如今,这早已只剩下传言了。”
霍清源仔细听着,城主又道:“梦中我周遭好似火烤,十分焦渴,却又没力气站起身来。正挣扎间,忽见到金砂如雨洒下,让我立即不药而愈,再没有半点难受,简直有些飘飘然——可是先祖的传说中,那金砂的化身会给她们指引,我却没再见到什么别的异象了。”
说着,她望着霍清源,想听听他是怎么解释这梦中显灵的。
面对她期待的目光,霍清源欲言又止。这该怎么说,难道要说你那什么先祖显灵,多半是被那金砂化身操纵了躯体,你捅那一刀让我后腰上还血流不止呢……
“光听这些,还是弄不懂有什么名堂。”他最终委婉道,“不如回逢水城后,城主再与我说说族中祖辈留下的记载吧。”
城主:“这个自然。”
顿了一顿,她又颇为伤怀道:“没想到,倒是我这不争气的一代,最后见到了传闻中的仙人显灵。先城主当年苦苦支撑时,反而没有此等运气。”
霍清源心道那金砂化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没看到说不定还是好事。正想着如何接话,却见城主叹了口气,微笑道:“不过,倘若夫人知道此事,想必也不会遗憾,而是要说——我这一生,也见过了我的那一位仙人。”
两人低声交谈之际,孟君山早已起身离去。
进入七绝井唯一的通路已被封住,如今那座山峰在黑夜中也越烧越亮,无论其中曾有什么秘藏,都恐难再见天日。
他将目光从不远处三三两两调息的修士那边收回,不欲与那些人多作来往。虽然这群人可以算是他们救出来的,但此事疑点甚多,他现在过去,也是叫人家徒增提防戒备。
犹自沉思时,他忽有所感,转过头去。
一旁的枯树下,狐妖的身影正静静伫立。流火透过山峰,将石壁蒸出了一块块斑驳的橙红,不祥的微光明灭不定,令她面上的神情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