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49)
本就只让灯光照亮了半边的影子,按理说这下该显得更加鬼气森森,不过“关先生”的皮相质朴平和,好像哪怕是只幽魂,也该有些文雅的苦衷。
长明对于试探的结果也不意外,他已经感觉到,对面这个星仪和他自己就像是画屏上的两张纸,看似映着同一幅景象,彼此却各在两张画中。
无法接触到看似近在咫尺的星仪,他此时可以说是被困在了自己那张纸上。然而这精巧的结构并非高枕无忧,当他点起手中这一束火焰时,还有数不清的无形火焰,无光无亮地往四周飞散,一寸寸灼烧着此地的边界,探查着破局之法。
星仪想必也有所察知,但并不提及,就像是真的只是来聊聊天的。他把提灯轻轻放在石台上,只碰出了一点柔和的声响,里面的光亮像泼水似的洒出了一个圆。
他说道:“原来他还是舍得让你来见我,还以为你会被一直藏到最后。”
长明一时间竟然有点分不清这个“他”指的究竟是哪一个,又或者其实言外有意,对方正要让他感觉到这模棱两可。
他没急着骂人,只是审视着那盏提灯里的光芒。星仪含笑道:“我却是期待已久,两位携手前来,令这一次的会面分外精彩。”
“精彩在哪?”长明随口道。
“在这里……残缺之物齐聚一堂。”星仪手上仍然托着提灯的长柄,“未成形的天魔,不完整的凤凰,死而复生的蝉花,如何不叫人感叹这番奇迹。”
长明道:“你当你自己是缺斤少两,不必跟我们相提并论。再说你最缺的难道不是良心吗?”
星仪也不恼怒,悠然道:“我自然觉得残缺的东西也有其意义,或许它们也只是拼出一件完美之作的碎片而已。但是,你说的不无道理,我们的缺损不止在形,也在心中。”
他放下灯柄,伸手碰触提灯里的光亮:“我灵台有瑕,你也谈不上心境圆满。你只是学着去修行,却除不去那许多私心杂念。”
长明回他一声冷笑。星仪摇了摇头:“私欲没什么不好,有私欲才像是实在地活着。像是你的剑修,心坚如冰,如何能在看清他之前不被他刺伤呢?有时候,连我也觉得可怕,或许正因如此,他与天魔的适性远超我的意料。”
“你就像是那胡说一通,察言观色又乱下结论,把本不相干的缘由非要说成是因果的算命骗子。”长明不客气地说。
星仪笑道:“既然你提到算命——这世上大多的预言确乎都不可信,但预兆也是一种感应。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长明道:“知道什么?”
“你父亲的梦兆。”星仪道,“他梦到你如同火焰不灭,往后这景象在他反复的咀嚼中,变成了另一种嫉妒的火焰将他烧尽,他对你的恐惧与恨意,皆是开端于此。”
“他从没和人说起过那所谓梦兆的具体情形,你就随便编吧。”长明漠然道。
星仪轻叹道:“无所谓你是否相信,但在那个时刻,他的确触动了真灵的映照,即使那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短暂的,谒见神迹的机会,对他来说,这又能说得上公平吗?你认为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勤勉修行得来,但你的确从一开始就天赋异禀。”
长明无所谓地说:“那我可真厉害。”
饶是星仪也被他这一句说得沉默了片刻。长明好笑道:“我生来就是凤凰,那又怎样?天赋我有,修行我也用心了,运气更是挺不错。这里头哪一点惹到您啦?”
星仪看着他,宽容地笑了笑:“红尘之中,束缚重重,对那凡夫俗子而言,处处都是边界,谈及本心是种奢望,妥协也只不过是生存之道。而你有随心所欲的力量,却将自己置于桎梏之中,即使我不提起,你总也有看清自己的时候。”
长明嘲道:“你又懂了。”
“为何不懂?”星仪将手从提灯上收回,“镇魔之后,你没有想将那沉默不语的仙门抹平的恨意吗?三部各自为政,罔顾王庭的尊严时,你没有让他们为这冒犯而付出代价的愤怒吗?你的剑修……一次又一次离开你,连生死也不放在心上时,难道你没有想把他永远留下的执着?”
灯座中的光亮仍然稳定,并没有要黯淡下去的迹象,令它显得尤为虚幻。星仪道:“你不愿承认自身的欲求,以至于在那世俗纲常中画地为牢。纵使你时时掩饰,你的本心却不会消散,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在他面前隐瞒自己?”
栖梧台中的黑暗终于显现出其寂静,在这一道灯光和一束火焰照亮之外的地方,似乎已经别无他物。长明望着手中的火光,又将视线投向对面的星仪,露出笑容,其中不乏讥讽的成分,但也有一些真情实意。
“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在你所认为的道途上一去不回,并且绝不后悔的吗?”
他打量着那个幻影,“恕我直言,虽然你生来是人,却比妖族更像是野兽。”
星仪的神色丝毫未变,长明又道:“当然了,未开灵智的野兽遵循本能,这也是天性使然,不该拿你和它们相提并论。你自诩智慧卓绝,却用这智慧来装点你那不顾一切的本能,你以为你对永恒的迷恋就很高明吗?”
星仪收起了笑容,答道:“在探寻永恒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真正的修行。”
长明:“何以见得?”
星仪反问道:“生在这世上不就是理由?谁能在知晓了永恒超脱之后却不去追求?”
“谁又没个理想了,但不是说就能不计代价,你活了这么久,没有人让你明白过这个道理吗?”长明嗤道,“还是说,想给你讲这个道理的人都已经被你祸害完了?”
星仪平静地说:“你也迟早会明白,让旁人的想法主宰你的决定,才是大错特错。”
长明道:“难不成你是天生就知道你要追求什么东西了?你到这世上第一句话是‘阿爹阿娘我这辈子只想追寻永恒’?”
星仪:“……”
“说来说去,这不都是你在世途中渐渐领会的追求么。”长明毫不留情道,“这其中就没有一路上遇到的旁人的影响,没有这世间万物给你的感悟?你那份修行又有多纯粹,值得你对其余一切都不屑一顾?”
他一扬手,散发着光与热的火焰腾腾如烟花飞散。来自岁月尘埃中的提灯光芒不再,炽热夺目的火光取而代之,将这座古老的殿堂照亮了一瞬,也把星仪的神情照得清楚分明。
就在这一刻,剑光倏忽而至,从背后贯穿了星仪的颈项。谢真的身影从黑暗中掠出,容色冰冷,剑势犹如水上荡开的涟漪,刹那间那在被斩破的轮廓上接连闪起,直到将对方彻底粉碎为金色的烟尘。
作者有话说:
某剑修冲进辩论赛现场袭击了一位选手并将其细细地切做沙子
第281章 补天裂(二)
稍早些时候,谢真正奔波在追杀第五个星仪的路上。白沙汀的秋日清澈而空旷,还没有后世那常年弥漫的浓雾,远山如黛,湖面辽阔,倒映着朗朗晴空。
他一路穿过这些层叠的旧景,不得不说,星仪在这方面确实有种登峰造极的顽固。这些昔日的景象被完整地复现而出,纤毫毕现,即使有天魔的协助,也不可否认这些记忆原本就鲜明地留存在他心中。
谢真也认识那么一个喜欢挥笔留念的画师,但在他看来,孟君山的画中记下的只是适逢其会的感悟,落笔之后,心绪便有所寄托,随他继续踏上旅程。要将转瞬即逝的时刻彻底留住,画笔做不到,常人的记忆也未必那样清晰,所能依仗的,唯有不可言传的执迷。
遥隔水面,他果然在这里看到了星仪的身影。
蚀日的内侧,是对他们全然陌生的所在,彻彻底底属于星仪的棋盘。此前他们也有所预料,星仪定会借天时地利,想方设法布下阻碍。如今他就正处于这座精巧编织的迷宫之中,放置其间的一个个化身,甚至都不是为了对决而准备,只是要借此扰乱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