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193)
屋外北风呼号,不时吹得门窗砰砰作响。店里依然满是此起彼伏的说笑,杯盘碰撞的脆声,柴火毕毕剥剥地烧着,似乎没什么人留意到这一角的小插曲。
然而,在这喧嚣的杂音间,猎户与同伴的交谈尽管压低了嗓子,还是被谢真听得清清楚楚。适才那朝他嚷嚷的猎户小声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你懂个鸟!往好了说,兴许来头不小,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万一再倒霉点,是什么山妖野怪……”
他说着又偷瞄了这边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还是改了口:“……是什么山里的狐狸大仙,岂不是大大不妙?”
谢真心想幸好我不是什么狐狸大仙,你们要真撞上小心眼的狐妖,这样在背后嘀嘀咕咕,可多半要被捉弄一番。想到这里,他朝星仪投去一瞥,却见对方满上一小碗的酒,向他推了过来。
他低头瞧了瞧碗中略有些混浊的酒水,举碗一仰,喝了个干净。
星仪所言不差,酒确实是好酒,如一道烈火顺着喉咙烧下去,酒香虽谈不上雅致,自也有一股朴拙雄浑之气。
星仪自己端着酒碗,喝得倒是不快,一碗饮尽,他又再提壶自斟,口中道:“方才,你怕我去找那几个人的麻烦?”
谢真答道:“确实。”
星仪似笑非笑道:“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行事无状?”
“不一定,但难说。”谢真诚实道,“毕竟你这人邪门的很。”
星仪不由得失笑:“你这样怎么行。就是我没有这意思,看到你如此在意,说不定也要拿无辜之人胁迫于你,你又当如何?”
谢真一摊手:“我现在难道不是受制于你?看你千里迢迢把我提过来,想必也是要拿我充些用处,你能摆布着我去做的,我不做也得做;凡是我有点办法,也不想叫你如愿。”
他能与星仪在这里状似心平气和地讲话,而不是大打出手,实在是因为他自身情况也十分糟糕。他醒过来后,那在七绝井下击杀星仪分形时感到的灵气茧不但没有消散,反而牢牢凝结在他胸中灵脉,把他的灵气抽得干干净净,丝毫都调用不得。
他已察觉到这或许只是暂且如此,更像是蝉花修行的一段必经之路,待茧解开之际,兴许还会有些新造化。然而眼下,除了那莫名其妙的花妖体质外,他就与凡人一般无二。
海山依然佩在他身旁,有这神兵利器,他自忖遇上个寻常修士,或也有一拼之力,只是对上星仪就毫无胜算了。换做旁人将他俘虏,清楚他剑法超卓,必定要把他的剑有多远拿多远,最好连个碎瓷片都碰不到——星仪却并未将海山取走,任由他随身携带,此举当真是绝然的傲慢。
星仪晃了一下空了的酒壶,随口道:“那却由不得你。”
“说起来,那时你说我同你走一趟,便把事情跟我讲清楚。”谢真忽地提起当日在地宫中的交谈,“如今我来是来了,这事情还讲不讲?”
“对不住了,”星仪客气道,“我不和手下败将讨价还价。”
“这感觉倒是新鲜。”谢真并不恼怒,“偶尔尝尝落败的滋味,也还不错。”
星仪笑道:“不错在哪里?”
谢真:“败而不亡,岂不是运气挺好。”
他既是自嘲,对方身为六百年前已灭国的临琅星仪,如今又好似死灰复燃,也是真正的“败而不亡”。星仪仿佛没听到他的讥讽,叫伙计再上了酒,说道:“你可知德音有什么好去处?”
德音地处北疆,河原广阔,山上林木茂盛,凛冬时节冰雪严凝、青松披霜的景象,足以叫人心胸清朗。不过常人赏雪,赏得是城下梅林纷纷如落花,可不会顶着刺骨严寒,跑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看那漫天大雪。
谢真料想他说的也不是这类,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德音有什么特别之处了,便说:“繁岭族地我虽没去过,想来应该不差。”
星仪摇头道:“你去过深泉林庭,三部该当没什么地方入得了眼了。”
“濛山与天枢峰各有胜场,我却不这样觉得。”谢真也倒了一碗酒,放在手边不急着喝,“莫非你那个年代,王庭的景色与如今不同?”
星仪:“也不必说个一句就要套我的话吧?”
“我还想问你,”谢真回道,“说是不讲旧事,怎么又聊了起来?”
“若你当初跟我走,那么你问,我答。”星仪道,“现在你被我拎着走,就是我说,你听。”
“所以我没得挑是吧?”
谢真看着星仪那坦然神色,纵使知道这张面孔是属于翟歆的,仍然怎么看都不顺眼,总想照他鼻子上来一拳。星仪自顾自地说:“德音西北方的山谷之中,有一座铸剑池,想来多年没人用过,早已经废弃了。”
“在这种方位?”谢真不解。
铸剑一事,不但火种要精挑细选,锻造时的位置也不容轻忽,常常是选火行灵气浓郁的地方,哪怕凡间匠人在这方面也十分讲究。星仪道:“不在冰天雪地中,何以施展名匠之才?铸剑池开池之际,有如红莲万顷,七绝井下那流火池,与之相比不过一只小火盆罢了。”
谢真却突然想起,在千愁灯里唤醒长明时,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中,赫然就有他手持形似剑胚的枝条,走在漫天风雪中的情形。
落入星仪之手后,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长明,如今堤防既溃,便再难抑制。
不知他是否从秘境脱身,有没有见到星仪最后的踪迹,余下的那道封印碍不碍事?德音这几日漫天飞雪,不知逢水城那里是不是也一样,自己被星仪捉了去,又再下了雪,他一定非常恼火,多半还大发脾气……
他自小踏上修行之路,从不觉得这世间太大,无论要往何处,若是不辞辛苦,总可以日夜兼程。然而如今,从这喧杂的林间客店向外望,屋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松木仿佛梳齿般散落在山际;纵是雪止云高,那中原的城池,芳海中的王庭,仍旧远在南天之外。
山长水远,千里迢遥,他却不能奔赴而去。
第119章 踏雪行(二)
风雪既停,店中众人酒足饭饱,就要各奔前程去了。
猎户们往深山中走,打了酒装满皮袋,即刻动身。采药人进林子颇有讲究,要选个好时辰,便还留在桌边,叫了浓酽的咸茶,边喝边闲谈。
老板娘满桌忙着忙那,手上不闲,老是有那么一丝分神留在那两个神秘客人身上,跟那差点触到霉头的猎户想得一样,她也觉得这俩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就不是人。
不是胡吹大气,她见过的山妖,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谁叫他们家的酒好呢。山妖专挑一般人走不了路的时候来买酒喝,不是外面雪积了五尺厚,就是大半夜的从林子里现身,活像是从地洞里凭空蹿出来似的。
要问她怎么知道那不是人?好不好看她还瞧不出来吗,她又不瞎。
照她朴实的想法,山妖啥的,不就是什么狼啊鹿啊之类变的么。原本没个人形,好不容易能变成人了,自然要变漂亮点。要是给她个妖法,让她从人变成别的,她当然也想变得神奇活现些,比如皮毛油光水滑、角上冒着银光的白鹿什么的,去村里转一圈说不定还能吃上供奉。
是以,有时候乍一在客人里看到什么精神小伙,漂亮姑娘,她心里老是转些奇怪念头:这个看着像是虎,也可能是狼,那个傻乎乎的,搞不好是个狍子。
而今天她见到这小郎君,她琢磨了半天,也没觉得山里的什么东西跟他相似。只看相貌,猜狐狸也不是不行,那握着酒碗的五指赛雪欺霜,兴许是只白狐狸……但她总觉得不像。
至于跟他一起那位,个子实在是太高了,这么大只,多半是个黑熊。
还在猜来猜去时,那两个她认为铁定是妖的客人已经起身离席。这山中客店没有二楼,后头搭的屋舍团团围成院子,就当做客房。他们出手大方,住的独个儿一间屋,伙计忙提着热水壶,招呼着往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