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花轿嫁对狼(122)
那妇人姓柳,因丈夫坐着从二品的官位,同她婆婆一道受了敕封。去年她婆婆受封为太夫人,而她则是受封为二品夫人。凌秋泛嫁来不满一年,危岳雁娶妻后也还没有做出能使其乘梯而上的功绩,故而并无敕封,即便有也是三品诰命,不论如何都要敬人一分。凌秋泛自然知道今日所邀来宾里头,有许多身份地位高于自己的,但她一不为夫君铺路,二不为自己扩人脉,对这些人保持应有的礼节即可,也无需太过谄媚,平白恶心自己。
但柳氏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略微探过身来道:“危夫人与危将军两厢恩爱实是羡煞旁人。我曾听说,将军为讨夫人开心,曾擂了一首鼓曲,奏的是闻者神伤,天地低昂?”
此言出,席上一应落座的贵妇人皆停了闲话,齐齐转头看向这边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姽婳韵绝
凌秋泛面色不改,只觉满宴茶果看在眼中顿时索然无味,“夫人说笑了。妾身自幼养尊处优恪守闺阁礼法,纵然喜欢音律也只爱清雅弦曲,将军若要讨妾身欢心岂会用这等法子?”
当时危岳雁一曲《项王歌》奏出狂音绝响,赢了金陵第一楼的花魁娘子,虽然没有显名露姓,也没有什么达官显贵在场,但当日在场之人口口相传,也难免传入金陵官宦圈内。危岳雁既然敢做,就不怕留什么隐患,莫说传言无凭无据,即便有真凭实据也可当作一桩金陵城每日都会发生的风流轶事,其程度无伤大雅,并不足以呈至堂前遭受弹劾。
但现在赏花宴上柳氏贸然提起,还是以搏美人一笑为由来阐述此事,凌秋泛不信对方只是单纯的歆羡所谓恩爱之情。毕竟在芳年寡居的昭仁公主作为东道主的宴席上称赞他人夫妻情深,不是嫌乐子太少就是嫌命太长。
故这件事情认也不妥,不认也不妥,倒不如打个太极回去模糊言辞随便这群妇人怎么想,想到九霄云外也不关自己的事。
柳氏万万没想到这个来自吴郡的小娘子会这么回答,三言两语竟是把她接下去的攻势全钳制住了,她若要明说自己身边的人亲眼见到危岳雁与凌秋泛二人在悦己楼,就是承认自己身为二品诰命夫人却与混迹青楼之人来往,实在有失身份。可如果坦言这些事情并无见证,便是坐实自己拿道听途说的消息来叫人难堪,更是出尽洋相。
她捻着帕子掩掩嘴角,缓解了下尴尬,“别的且不论,危将军的鼓曲在金陵城若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也是在一回饯行宴上,透过纱帘远远望了一眼,那可真叫天地变色气势万千啊。想来这等绝佳技艺,金陵城只此一人,不敢做他人想。”
凌秋泛嘴角小幅度牵了一下,强拗不过便以退为进?可怜这柳氏自以为是的一招妙棋终归要沦为笑柄,“边塞的将士以血肉之躯,保大夏境内歌舞升平。享惯了丝竹雅乐的听众骤然听闻战前鼓曲,便如同深藏闺阁十数年的女儿家一朝来到战场,烽火血雨换了翠珠绣幔,铁甲寒弓替了锦佩霓裳,不见雕栏画栋不闻仙乐飘飘,充斥耳膜的只有厮杀呐喊和一声声枪戟刺穿胸膛的声音。妾身以为,只要是怀着对将士们的敬重之心,人人皆可奏出震撼动人的鼓曲。”
言至于此,不仅没有驳谁的颜面,也没有贬低自己的身份,却保住了危岳雁的名声,甚至把即将传的风风雨雨的一桩韵事扼杀在摇篮之中。不论之前是否有人在京城官宦圈中提及,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人将此事拿做文章。
柳氏微张着口,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一番妙辞。”
一道女声由远传来,行动间环佩轻扣声响不绝,众妇人皆抬眼看去,来人正是今日的东道主——昭仁公主。
两排宫女整齐跟在后头,昭仁施施然而来,众人皆起身行礼直到昭仁落座主位,方才各归其位。凌秋泛没有见过昭仁公主却也了解这位公主芳年寡居,先前金陵血案的主谋,后被当朝刑部尚书监刑斩首的驸马爷正是她的丈夫。虽然朝中皆知危岳雁与曲荃多年不合,但终究逃脱不了这一层连襟的关系。况且凌秋泛知道,当时昭仁亲临将军府找过危岳雁帮忙,根据湛金说的昭仁公主当日弃伞愤然离去的情形,危岳雁应该是拒绝了她。
所以,今日赴宴之前凌秋泛心中便已经有了底——昭仁即便当场奈何不了她,也绝不会让她好过。
凌秋泛想着看了看身边空着的席位,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雪霁此时没到,不必跟着她受欺。
“素闻危夫人锦口绣心,今日可算是见着了。”昭仁说完仪式性的祝词,话锋一转又落到了凌秋泛身上,她此时端端正正坐在席上,一袭鹅黄苏锦衬着髻上金钗珠翠,若不去想她过往诸般行径只论皮囊的话,那可当真是个灿若骄阳的美人。
“公主谬赞,妾身哪里当得起。”凌秋泛嘴角微牵,淡淡答道。
昭仁的目光在凌秋泛和她身边空着的席位上扫了个来回,笑吟吟端起酒樽,冷色酒酿映在眼底似浮冰凌无数,“正如危夫人所言,当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都是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今日父皇在前朝设宴带领文武百官为危将军与诸将士饯行,那么本宫理应代母后敬危夫人一杯。”
言落,众女眷也跟着举起酒杯敬向凌秋泛。
凌秋泛面上浮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落落大方举起自己的杯子受了这场堂而皇之的敬酒,脑中飞速揣测昭仁接下来的计划。其实虽然她是危岳雁的夫人,但是在这场宴席上主角是谁众人心知肚明,昭仁把她抬上了这个高度就是为了一会让她难以下台。
果然,礼数一毕,锋芒初显。
“过往饯行宴上,危将军都会在前庭擂鼓激励士气,自从她官拜十二卫大将军之后将士们就再无这个福气了。”昭仁面露惋惜,席上的凌秋泛听她说完面色完全沉了下来。
先前柳氏说的时候她心中就有了点数,从军者阵前击鼓是为激励士气,庭前擂鼓算是怎么个事?圣上摆下的宴席上皆是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顶多是正将副将几个同在席上,怎么就是为激励将士们的士气了?听昭仁这么一说她总算明白,想来危岳雁贫苦出身,又是一个女子,虽然现在官拜正三品风光无限,但一路走来不联姻不委身,总会受到些不公的,屈辱的对待。
现在有权利拒绝被人当猴子似的拉出来献技,当时不能拒绝的时候又该多委屈?一个女孩还未及笄就上了战场,最美好的年华都在厮杀浴血中度过,赌上性命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终于爬上前朝为官却又得不到应有的礼遇,甩掉没有实质意义的迷茫和难堪,没有权力没有身份,就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赏花宴上蓄着的冰块已经融化很难再扇出凉风来,有几个宫女已经开始添置储备的新冰。饶是一贯体寒不畏热的凌秋泛额间也渗出些许汗珠,但是此刻的她却觉得遍体生寒。
“素闻危夫人极擅音律,弹得一手好琴,不如就趁此饯行之宴,为即将远行的将士们弹奏一曲,预祝凯旋而归?”昭仁终于抛出她的目的,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好整以暇的看着席上面色如霜的凌秋泛。
荒谬,简直荒谬!
且不说昭仁的要求太过强人所难,没有道理可言。偏偏她公报私仇寻得理由恰恰是此时凌秋泛难以辩驳的,再联系上刚才敬酒一系列的举措,任何拒绝的话放到眼下都苍白无力,还容易被人扣上帽子。
凌秋泛并不知晓皇后和危岳雁的恩怨纠葛,她只是忽然想明白皇后今日叫昭仁代为出席的关节所在。昭仁公主嚣张跋扈的性子前朝后宫皆有耳闻,即便惹了将军妻子,之后差人来赔个礼道个歉,权当求个台阶下,事后总归好处理。谁让公主的性子本就这样呢?
可是事后归事后,眼下这场不甘不愿的最难捱过。
心中计定,凌秋泛原本凝霜的面颊倏然展开,柳眉微扬,欣然悦道:“殿下有这份心意是大夏之幸,妾身定然愿意配合。只是既然要奏与诸位将士,在这赏花宴上弹奏未免有些不够心意。不如改日——”
“将士们明日就要远行,改日?能改何日?”昭仁料到她要推辞,长眸微眯顺杆而下,“既然危夫人觉得在这赏花宴上不妥,那不如直接去前庭演奏,危夫人以为如何?”
“这……”凌秋泛一脸为难,“前庭虽有将军们在,可一想到将士们正曝晒在烈日下挥汗操练,妾身于心不安……”
昭仁等的就是她这句,“那不如直接去军营阵前,危夫人有这份心意才是我大夏之幸呐。”
见凌秋泛垂眸不语,昭仁从桌上拿起缂丝描金山水扇,好整以暇的给自己扇了扇,“古有梁红玉阵前击鼓抗金兵,那梁红玉也是将军之妻。危夫人难道觉得是本宫在辱你不成?”
凌秋泛肃然起身,款款施了一礼,“岂敢,殿下之命妾身遵从便是。”
昭仁满意的笑了,心情大好的拿起筷子往堆叠成花瓣形的鹅儿卷夹去——
“殿下,”凌秋泛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眸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一潭秋水,看不清神色:“妾身想弹《姽婳令》。”
“允了。”
“妾身听闻殿下自幼研习剑法,那不如在妾身弹曲时,请由殿下舞剑,殿下以为如何?”
原本握在昭仁手中的银箸“啪”的一声被砸到桌上,“大胆!”
“《姽婳令》一曲歌颂的是姽婳将军林四娘面对兵临城下的敌军毫无惧色,甚至敢披戎持剑与之一战,最终以身殉国,其节可歌。林四娘虽不是生来皇家根,却也是身份尊贵的皇妃。妾身只不过是想恳请殿下为此英豪剑舞一曲,激励士气,难道这样也是辱没了殿下吗?”
言落,凌秋泛倏然抬眸,面上犹疑怯弱之色早已褪的一干二净,一双秋水横波的眼睛似笑非笑,箭一般射向主座上的那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安乐公主
昭仁霍然起身,身上环珰玉石发出一阵脆响听在本就心烦意乱的人耳中更觉烦扰,“危夫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凌秋泛又垂下眸去,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鹤惊池塘转瞬无迹可寻,轻颦的眉眼倒像是被人狠狠欺负了又不敢吱声,叫人只想搂到怀里好好心疼一番。
危岳雁来的时候,偏巧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样子。若不是早有人来通告她赏花宴上的具体情形,她真要以为受委屈的是自家的心肝宝贝了。
“昭仁公主身在后宫,不忘将士远军,这份心意难得可贵。”危岳雁大步流行走入宴中,朗声笑道:“临行在即,末将也不拂殿下心意,步辇已经备在殿外,等此间宴毕就劳驾殿下造访兵营,与拙荆共献一曲《姽婳令》。”
“啪”的一声,宴席未撤,昭仁公主拂袖而去。但话已出口,饶是她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被一群嬷嬷及宫妃劝着,上了步辇前往军营,体验她昭仁这辈子第一次盛大的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