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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台赋(18)

作者:辛加烈 时间:2023-12-05 11:45 标签:宫廷 架空 救赎 酸酸

  我心里对她有了偏颇私见,自然读得越发心气浮躁,只好赶快倾了盏清茶来压心里的躁气。可转念又想起那统领的讽言,胸中愈加有了忧悒之感。
  旁人瞒我,我能坦然憎恶他们。可温辰,他是从小就事事护我的人,究竟是为何要伙同他人来蒙骗我?还是说……分别这些年,他已然变了?又或是,他恨我夺了他的安稳生活,才这般报复我?
  我捏着茶盏的指骨渐渐用力,清莹的茶汤在裂纹盏中波荡起伏,宛若京内御河中泛滥的水波。上有一片枯叶作舟,几番浮沉在潮涌之中。
  不多时,温辰挑帘而入。他面上时常泛着淡淡的笑意,显得亲和温儒,又举止端雅、知书通礼,在京中颇为人称道。当年及第登科,温府的门槛都重修了三四回。
  只是此刻,他面上鲜有地失了笑意,覆着一片阴云。
  “阿鹤,我……”他甫进门便急于张口,想必是已经知道了情况,我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我将书置在一旁,拎起小壶沏了盏茶,拱手推至他面前,后又重新支着脑袋装作读书模样,“长砚,喝茶。”
  温辰踌躇地握着茶盏,半晌又放下了。瓷盏落在木几上发出闷声,我抬眼望了望那丝毫未动的茶,才将目光挪到他脸上。
  “你知道了,对不对?”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将目光滞在他身上,并不答话。
  “我不该瞒你,阿鹤。”他眼里闪过一道转瞬而逝的心虚,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
  “可是什么?”我痛苦地闭上眼,生怕他说是太后或沈澜给了他好处,才让他背弃了我。
  漫漫长途,孤身飘零,我敢信的只有他。他是我的后盾,亦是我的软肋。我实在害怕他为人收买,彼时我的世界将失去最后一根天柱,彻底坍圮。
  “我……我怕你知道了实情,心里难过。”温辰叩在膝上的手逐渐握紧,关节处透露出指骨的苍白,“原想在路上同你慢慢说,可我每每看着你的眼睛,都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你果真一早就知晓此事。”我仿佛顷刻间被这只字片语抽去了力气,连张嘴的勇气都要失去了,“我把你当哥哥,长砚,有些话我只对你说,有些事我也只信你。可是到头来,竟是连你也在骗我。”
  他咬着牙,悔道:“阿鹤,我何尝不是把你当亲弟看待?可正因如此,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叫你去受这样的耻辱!”
  “难不成瞒着我,就能让我免于嫁给万明王么?”我掩面戚戚,迷濛悲怆着髓骼爬上心尖,野草似的生根发芽,几乎要将我的一颗心都撕裂了。
  他固然是为我着想,却不知这一举动会叫我痛彻心扉。
  我只觉心里有如刀戟在搅弄,胸口骤然一痛,紧接着从喉中涌出腥甜的血来。鲜红稠液呕在绣着墨竹的霜色衣袖上,如同冬日大雪里绽出的一朵梅花,萧疏又妖冶。
  “阿鹤!”温辰飞扑上前,我的身子便绵软无力地被他揽入怀中。他一手扶着我的肩,另一手握住我的腕,那洇在袖上的血迹刺红了他的眼。
  他不住地同我道歉,说到最后连嗓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我见他慌张神色,心里一软,先前的埋怨早已消逝了大半,强行撑起身子道:“无妨,是我这几日过于疲累,又有顽疾在身。一时情绪激动,才伤及肺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我自以为能让你安心养好身子,反倒是害了你。”温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我唇角的血迹,眼眶泛起一层殷红,“我对不住你,阿鹤。非但不能护你,还让你气急咯血,我……”
  我脱力地耷着眼皮,同他道:“不干你的事,我明白你是对我好的。”
  想来我也有事瞒着他。我从未和他说起过秘药的事,也不曾透露我和沈澜春夜里的经历。他一介文官清流,不该知道我的这些不光彩的艳事。
  他瞒了我,我也瞒了他,扯平就是。既然心知他依旧是站在我身边的,旁的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仍是从前的温家哥哥,这就够了。
  “阿鹤,你别担心,出行前我已想好了。”温辰替我清理了血迹,又握住我逐渐泛凉的指间,“等到万明以后,我便假作你,我替你去和万明王成亲。”
  话音刚落,我又气急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稍稍平喘,我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你不许。咳,我不同意。”
  “我们体貌相当,只不过你身体弱些。只消我在眼下也点两颗痣,再刻意装得病态些,他们看不出什么。”温辰宽慰我道,“到那时,你能安生地在万明休养一段时日,身子也能好些,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我睁着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万明王行事残暴,和他成亲,你把这叫做美事?”
  “正因他行事残暴,你自幼体弱,一旦落到他手上便再难有生机。”
  温辰振振有词,我径直打断他,“既然他们要的是我,我去就是。长砚,你为了我舍弃大好前程、来这苦寒之地,此举我已经无以报答。等我与那糟老头成了亲,我便修书一封,请皇上恩准你回京述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成。”
  “阿鹤,别耍小性子,我……”
  他又要据理力争。我知他文人出身是惯会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的,一时半会儿我定然说不过他,便抬袖掩唇又假装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吐血身亡。
  温辰红着眼眶,果真不再争论。他伸手将茶盏递至我嘴边,低声喃喃,“你究竟为何……”
  “我心里难过,只是因你瞒我,并不是悲叹自己将要遭辱。”我酌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捂着仍隐痛的心口,缓缓道,“出行以前,我便知道此行不会风顺,也知往后的命运皆是舛途。我早已怕过,你还记得么,在樊城那时,我怕得很。”
  他抿着嘴不吭声,眼里尽是哀情。我勉强勾了勾唇,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后来我便想明白了,那些战死沙场的渊军、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十七八岁的何其之多。与他们相比,我养尊处优这些年,何尝不是以他们的苦难换来的?如今只不过是彼此置换了,以我的性命来换他们的安稳罢了。”
  “这不一样,你是生长在王府里的琼枝玉叶,如何能受这些苦楚?”温辰搭在我肩侧的手微微颤着,又抱得紧了些。
  “可即使生在皇家,我过去过得也并不舒心。公子也好,布衣也罢,哪怕是沈澜,贵为帝王,生前风光无限,可临到终了不都是一抷黄土么?何况是我这样庶出的公子。”我在他肩上轻捶一把,笑他迂腐,“哪怕是御河决堤,沈澜要拿我的尸首填窟窿,我也死得其所。”
  “别这么说……”他口上虽不认同,到底也没能再辩驳我,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哀叹绵长而悲怆,同窗外被落日拉长的尖顶灰影搅弄在一起,在无垠沙海里显得分外凄凉。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也只有悲戚堪与之相配。
  -
  日暮西斜,层云渐染上火烧似的瑰红。我换了件干净衣裳送温辰出去,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哀愁,被我笑着吹散。
  “当真不用传御医么?”他走出去三步,又折回来劝我。
  “不必,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抱臂倚在帐边,面上挂起恬淡的笑,“去歇息吧,队伍里还有不少事要劳烦你。”
  温辰沉默颔首,脚步落在沙上有些沉重。
  常言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能走到哪一步,将会走到哪一步,都不强求。或礽或厄,听之任之。
  我目送他远去,收拾了心情,正要反身回去,余光又触及一人。
  那万明统领自我身后悄然而至,脸上仍是一副轻佻表情。
  他这人说来奇怪,身为士卒,理应不是出身大族世家,偏偏长得这样一副俊朗标志的脸。若他有一日战死疆场,只怕就连渊国的女儿都要为他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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