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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台赋(80)

作者:辛加烈 时间:2023-12-05 11:45 标签:宫廷 架空 救赎 酸酸

  他端着药盅近了我的身,戴着扳指的拇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常年握刀、拉弓磨出的茧将我的脸肉抚弄得生疼。
  我不想喝他的药。
  我决计不能喝他的药。
  “长平君,”我侧过面颊贴上他的手,哀求道,“我们说说话,说一晚上,明早我再喝药好不好?”
  伽莱瞅着那碗苦涩辛酸的蛊药,不做声,我见他有迟疑的意思,连忙又添上一句:“早晚都要忘了这些事,长平君,你就和我说一会儿话罢。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得很。”
  从方才万明王的口气中,我大致猜得出他们是用药使我忘了许多事。我没把握自己能否靠只言片语地说动他,哪怕最终还是要饮下那药,至少先让我多了解些我作为“沈鹤眠”的过往。
  万幸,伽莱放下了那碗汤药,缓缓躺在了我身边。
  他解开了束住我手脚的绳子,替我掖好了被角。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将那些陈年旧事上掩盖的灰尘一一拂去。
  我的心上人伽萨,死于秋天的一场恶战。他带兵索敌时不慎陷入流沙,被渊国军队乱箭射死在大漠中。
  同样是我的心上人伽萨,多年以前因为放走我父亲嘉王而被打入地牢,送进兽台成为最低贱的斗兽奴。他在那里与困兽相斗,与恶人互搏,每日靠着捡人兽的残肢生肉啃食度日,直到伽莱贪心将他骗进蛇窟。
  我的心上人伽萨,在蛇窟里得到一双金瞳,他是蛇神择中的万明少主,是万明人未来的国主。
  可是我的心上人伽萨,他已经葬身在大漠深处,杀死他的是我母国的将士。
  曾经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屈膝,他立誓要以万明国力供养我,将天下江山为聘礼封我为后。他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渊国样式折扇,送给我一颗黄金色狮负,他把整颗心都送给了我……
  然后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静静听着,企图在心底里找到一丝悲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身影了。他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从我的骨血中被刨去,血肉翻卷,什么都没留下。
  末了,伽莱开始讲他自己的过往,讲他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落魄败者的位置。凶悍发妻难产亡故,女儿遭到圈禁,他自己则成为了昔日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兄弟的臣子。
  他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也倦了。”

第60章 饮药
  天色渐亮,我眼瞧着窗外有熹色穿透云层,似是将苍穹撕开了一道裂口。
  拽着锦衾的指节缓缓加重了力道,指骨在薄薄皮肤下呈出象牙似的白色。我自觉心跳愈加剧烈,佯作瞌睡,强撑着身子坐起,将头颅默默垂至伽莱肩头。他的呼吸在我触及肩侧的同时也重重沉了一瞬,却终究沉默不语。
  “长平君,”我倚在他肩头,气若游丝,“那药饮下去,人会变成哪般模样?”
  伽莱默了片刻,促促道:“忘却些事罢了,到时候你仍是好好的一个人,不必怕。”
  “那我的这双腿,究竟是怎么伤的?”我虽精神不济,却对这双萎缩的腿念念不忘。眼见伽莱双眉不经意地一拧,眸里含了三分寒光,我便知这事有蹊跷。
  世间种种刑罚,或断骨,或失血,或割肉,却未曾听说犹如这般。腿肉减去,筋脉寸断,唯剩一张完整的皮裹在匀长腿骨上,定然不是外伤所致。
  可他神情中已有厌烦之色,我如何能接着刨根问底?只能换了个法子,又问:“喝了那药,我还能记得长平君么?”
  伽莱将眼底的寒光压下去。他悲悯地望了我一眼,扶正我的脸搁在枕上,独自起了身。
  晓之以理不可,动之以情亦不能行,难道我只能再饮下那药,做个痴傻的人么?我心中焦灼万分,却拦不住他,一时情急,满腹委屈都化作泪涌出了眼眶,落在绣着白鹤舞松纹样的缂丝被上,如雨打落松叶,将那鹤波光粼粼的双翅沾湿。
  湿了羽翼,便再也飞不起了。
  我咬牙接过那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腥气被锁进药中,像一汪浑浊的深渊。
  记忆中似有无数次,我被人逼迫饮下一碗又一碗汤药,辛苦酸涩的味道在唇舌间荡漾回返,连一颗心都被呛进了苦味,把仅有的一点甜意驱尽。
  伽莱负手立在床侧,冷眼看我捧着药碗犹豫。他像是不忍,扭过脸去,留我独自垂眼与深渊中自己的身影对望。
  或许我早就被推进入深谷山崖之下,从最初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长平君,我还有最后一问。”我缓缓转着药碗,碗中漆黑汤水轻轻波动着,险些荡出了碗沿。
  “你说。”
  “当年伽萨放走我的父王,可他还是死在了大漠之中,你可知其中是否有人作怪?”他昨夜告诉过我,当年万明与渊国交战,是他挂帅领兵与渊军作战。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到底还是想知道他为何而死。
  闻言,伽莱神色一凛。
  我目光凄凄地望着他,艰难地以单手撑着身子向床边挪了几寸,那药便沿着碧玉碗壁往外倾出了一星半点。
  伽莱权衡再三,道:“你们渊国当年有个小兵,叫高武,与我们万明军队有所勾结。伽萨放走嘉王的那夜有人用鹰递信出去,高武随即带人候在沙丘之上,一见他便放箭将其射杀,回去向你们那个渊国皇帝复命。”
  高武……我可是见过此人?
  我忍不住细想,颅中却好似被刀剜过般疼痛起来,端着药碗的手亦止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助我扶稳了药碗,伽莱扶着我的后脑,略显蛮横地将药递到我唇畔。
  “你可认得高武其人?”他压着声音,我从中读到几分试探的意味,虚弱地摇了摇头,豆大的冷汗从发间落下来。
  我应当是喝过这种药的,所以总是头痛欲裂,心也不时绞痛以至于咯血。
  他们是想要我的命。
  正此时,那条陪伴了我多时的小蛇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飞扑在伽莱腕上狠狠咬下一口。鲜血当即从伤处溢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尚不能反应过来。
  而伽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痛地将小蛇从腕上扯下摔在地上。
  我连忙去看,只见小蛇口中亦淌出猩红血液来。它已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着长尾。我刚要叫,伽莱已拔刀出鞘,寒光凌空劈下,将小蛇斩作了两半。
  我惊叫一声,满眼都是小蛇的血。那蛇首上的金色环纹闪过一圈光泽,而后渐渐褪去颜色,化作了漆黑如常的鳞。
  它最后向我吐了吐信子,金色的蛇眼里慢慢失去了光辉。
  当初身在牢狱之中,唯有这一条小蛇与我日夜相伴。它次次在我暗自垂泪时上前陪伴我身侧,亦在我遭受头痛折磨之时多番安慰我,天长日久,我早已将它当作了挚友。
  如今我无记忆,无过往,一无所有,我唯有它。
  我忽觉喉中一股腥甜上涌,春水泛滥般不可挡。一晃神的工夫,锦衾上已落了大片的血。
  “念卿,喝药。”伽莱面色阴沉如水,锦靴从小蛇的尸首上碾过,发出细微的脆响。他踩碎了它的骨骼,连同那一片片漆黑的鳞,一同在靴底撵作尘。
  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如此陌生起来。
  倘若他那位弟弟伽萨还在,或许就不会随意杀死我的小蛇。
  我端着药碗,抬袖擦去唇畔的血迹,含泪仰颅准备将那药一饮而尽。忽听外头传来小奴的声音,将伽莱请至门口说话。
  见伽莱背对于我站在光里,趁此机,我慌忙爬至床沿,将碗中汤药顺着床榻与踏脚之间镂空的缝隙灌下去,而后故作痛苦地将碗砸碎在地上。
  尖锐碎瓷声滑过耳际,像是一捧散落的雪,将小蛇的尸首埋葬在玉石堆里。我突然想起一场寒彻骨的大雪,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为了救我而亡于寒冬冰雪之中。
  虽未饮药,我的头却仍痛得厉害,似有蝴蝶在茧中扑腾挣扎,想要越出束缚之地。
  伽莱闻声赶来,他先是垂眼看了看地上碎成渣的药碗,脚尖踢开几块还算完整的碎片,连同小蛇的尸体一起踢至一边,而后才来到床边:“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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